宫城以西三百余尺处,是一座古朴低调的宅院。外观由普通的砖瓦砌成,时间长了,爬上几道藤蔓。
里头的丫鬟、仆从都是安静本分的。偶尔出来买什么东西,都只是匆匆而过,毫不张扬。只有她们发间系上的红丝绳,才透露出府里似乎多了什么喜事。
院内栽种了各式奇珍异宝:西域的曼珠纱罗、北境的极域香织、南国的悬崖蔓铃,均是九州罕见的植株。
此刻它们在庄王府中生长着。
申时,太阳西斜。外头街边挤满了出门游玩的百姓,而两位玄色衣着、侍卫打扮的男子悄悄进了宫,竟一路畅通无阻。
(一)
用完早膳,李霩站在池塘的小亭中喂了一会儿鱼。很快裴娇婧和江萱先后来到花园中。
娇婧递给他府中的账本,告诉他上月府中采买了一批过冬的物品,年节上与各家交际往来也花费不少钱。
她指着账本上的银两花销,问李霩是否还需要额外购置些什么。
李霩撒完手中的鱼食,接过账本。仔细看了几页后说:“府中内务有你打理本王很放心,你思量着办即可。”
娇婧合上账本就走了。
江萱后脚跟上来,交给他一本名册:“皇后娘娘递了话,问王爷可看上昨日哪家贵女么?若王爷有了中意的人选,也可叫皇后娘娘宽心。”
李霩睨了一眼名册,并不抬眼看她,只是继续撒着手中的鱼食,淡淡道:“多谢母后挂怀。今日本王亦会进宫,与母后好好商议此事。”
见江萱仍不离开,李霩抬眼扫了一遍。
她这几日似乎穿得格外娇艳美丽。窈窕的身段往这儿一站,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一打转儿,倒是有了一股倔强美人的气质。
李霩淡淡笑了一声:“还有事?”
不再打扮成清新淡雅的风格了?知道皇后要我纳新人就吃醋发脾气了?
面对李霩似是关怀又似是嘲讽的表情,江萱琢磨不定。回话间多了一份犹豫,更显得我见犹怜:“妾身福薄,进府一年多未曾怀上世子,不像庄王妃那样争气。如今能与王爷说上话,妾身心中就已经感激不已了,王爷能顺心如意就是妾身最大的心愿。”说完还拿起帕子擦擦泪。
从前李霩只知道她是个淡雅贤惠的,真的住进来后发现是个隐忍不发的。不温不火处了一两年,越发觉得她很会伏低做小、搅合内院。
现在看来,竟学会了以退为进。
江家坐不住了吗?
眼看庄王外任、宣王落马,这是一定要给我安排一个孩子了是吗?
李霩笑意更浓了:“既如此,江侧妃不如去佛寺抄些经书,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保佑他快快到你的肚子里来吧。”
江萱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得看向李霩。
李霩则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刘管家,差人去城外弘福寺说一声,江侧妃午后就乘车出发,前来抄经祈福。”
她腿软跪地,呆呆望着面前的栏杆,晕了过去。
自有下人拾掇她。
李霩假装关心地问候了几句,两袖口一甩、迈腿走开,由着他们把人弄下去了。
今日进宫要将秦澜紫接出来,可不能耽误。
(二)
一路清梅掠影,李霩信步来到了顺德殿。
熟悉的身影正在小花园舒缓筋骨。可他不是正被月华丝困着吗?
李霩的步伐忽而停下,问道:“她将你放了?”
秦澜子放下手臂,不好意思挠挠头:“嗯。刚才就将我放了。说来也奇怪,我身上没有一点不舒服的地方,就好似长长得睡了一觉。”
他迎上李霩,跟在后面继续喋喋不休,“福定、福宁两位公主在里头说话,听说是大长公主醒来了。那仙子叫我出来活动手脚,怕是有外人在不方便。”
李霩点了点头,越想越觉得奇怪。
今日他原本想将查到的消息告诉姜湖,请求她在放宽些时日,就算真的找到宝器也无法几日之内送回金陵。没想到她把人放了,就连大长公主也奇迹般睁眼,她想做什么?
这若是被父皇发现了会如何?
他一刻也不敢多想,迈上台阶就想叫人通传,周妶却早早向前一步,将他拦了下来。
周妶神情淡淡、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我们公主请宸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周妶将李霩引进偏殿外一处幽静的小院。
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感到陌生:院子里树木茂盛、花草水灵、池塘清澈,与记忆中二十多年的荒芜、破败完全不同。
“我放了人,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姜湖单刀直入,丝毫不给李霩思考反应的机会。“今日太阳落山前,会有朋友从远方来,身上带着我的问天。你叫手下人接应他。然后,把问天给我。”
“镯子我也找到了。李洛回京时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了公主府。”她甩一甩左手腕上的金镯,向李霩笑道,“福宁公主今日戴了一双很别致的耳坠,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你查一查,也许会是惊喜。”
她站起身,不再逗弄鲜花绿叶,更收起随性温婉的性子,严肃地向李霩走去:“我不管今日下午是谁来送这把剑,要呈给谁,总之其他的可以缓一缓,问天,必须最先回到我身边。”
李霩摇摇头:“在陛下眼皮底下拿走大周神器,很难。”
“那你就想办法,光明正大地把剑送到我面前。而且,”姜湖神情凝重的时候,比李洛多一层杀伐果断的魄力,连靠近时李霩的声音,被她都压得极低,“自我苏醒之后,时常觉察到宫中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让我很不舒服。你们凡人是看不见、闻不到的,但我有必要提醒你。
保护好重要的人,我只说这一次。”
“仙子的意思是,宫中附近有妖邪作祟?”李霩面露凝重、语气诚恳。
姜湖拧眉,点了点头:“总之先准备好人手吧。若真遇不测,也只有问天能镇住。”
李霩行礼表示感谢。无论如何,她到底是做了几样好事,这礼受得。这几日言谈举止也不曾露馅,省去了不少麻烦。
“那我便去调人了。仙子可还有别的事?”
姜湖抿唇,摇摇头,不过在李霩转身要走的那一刻,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很讨厌我?”
此刻将近巳时,太阳很暖和,姜湖站在一棵树下,面色淡淡的问他。鹅黄的衣袍上有些淡粉色和淡蓝色的花纹,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鲜亮明媚,为她增添了几分清丽端庄。
若是洛儿穿上这身衣服,定更为鲜活可爱。李霩想。
周妶转身,背对她,显然不想回答;秦澜紫看看李霩,又看看姜湖,一言不发。
顶着李洛的脸和身子,可他们知道,这不是李洛。
更难听一点,她甚至是强盗。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姜湖苦笑,“听说那一天是雪主问了李洛很多问题,李洛发呆想了一会儿,就昏迷了。然后就是我醒来,绑了两个无辜的人,逼迫堂堂宸王为我做事。”
“也许你们讨厌我,但你们更要明白,我的复苏绝不是偶然。也许是她想通了某些事情,做出了某些重要的决定,才唤醒了前世沉睡的神识。有机会问问她吧,或许她比你们想象的更聪慧、更坚韧。”
周妶紧紧握着剑,心中愤懑不平道:“小姐跟我一同长大,她为人厚道、心地善良,会有福报的。但是你是神仙,你为什么不能救她!还要占领她的身体!”
抱怨的话脱口而出,秦澜紫赶忙拉住她使脸色:“少说两句。有殿下做主呢。”周妶扭头抱胸,并不服气。
看来这个小侍女很忠心。姜湖笑道:“那今日就干脆把话说开。
你的小姐,出生时就丢了半魄,多年来身体虚弱,精神不济,一直处在需要帮助,需要照顾的状态中。她想报恩、想反哺、想用本事告诉别人,她也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公主府养的药罐子。
等她越长越大,会的越来越多,冲破枷锁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前世今生的记忆片段不断使她陷入混乱。恰巧,雪主点拨了她,又或者问倒了她,这才使我完全苏醒。
但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你们该懂。我苏醒了,有些东西便会随我而生。只有尽快拿到我的所有法器,震慑住了邪祟,世间才会重回正轨。
这就是我使唤你们做事的原因。也是你们必须为我做事的理由。
只是她现在精神羸弱暂时醒不过来。不过机缘到了她会重新回来。我一直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解释,心里很难受,如今话说开,舒服很多。”
“她小小年纪不该承受这些。敢问仙子我能帮到她什么?”李霩上前两步,眼神担忧地看向姜湖。
“有些东西是她的,她总会遇到的。就像你只需要帮我找回法器,你也只需要帮她接纳自己、改变自己。别的就放开手,让她自己去做好了。”姜湖朝他笑笑。“回吧,老太太该要念叨你了。”
一行人迈过角门,向顺德殿回走。
(三)
一个晌午,华阳大长公主康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宫内各殿。皇后和各宫嫔妃都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要在大长公主和陛下面前表孝心。
掌事嬷嬷们在偏殿登记贺礼。鞠躬作揖,腰都快直不起来。
雪主和霁月在屋外帮忙招待来访的宾客。
高阳留下来照顾刚醒的母亲,递着汤药却忍不住哭了。她将瓷碗交给扶笙,自己先到窗前轻轻拭泪。蓝氏赶忙上前安慰。
看到这一幕的宫人心中也是感怀不已。百姓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先皇走得早,能有大长公主这个慈祥的长辈让陛下尽孝,乃是大周幸事。
顺德殿终于不再气氛昏沉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喜悦和宽慰,就像是现在的阳光一样,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虽然个个眼角挂着泪,可是满殿上下几十口人,心里都很高兴。
鹅黄的衣袍掠过殿外一角,沁出丝丝梅花香。姜湖本可以悄悄回来,却被手腕间叮咚作响的金镯子出卖了行踪。
周姞赶忙迎上前,压低声音凑近她:“您回来了?外头人多太闹,我叫人守在门口,说您歇息着不见人。”
姜湖扫视四周,发现了几个没见过的箱子,努努嘴问道:“谁送来的?装了什么?”
周姞才回了句“司衣局送来的”,周妶已经用剑柄挑开了一垛箱子看。
她眼神不动声色地细数了一圈,最后报了个数:“五件衣裳。用的是姑苏织造的好料。贵而不华,俏而不厌。符合品级却不出挑。”
“是。公公传话来,陛下今晚会在顺德殿办家宴,以庆大长公主康复,只请亲贵出席。”周姞扳着指头数,“明日晚上在光月殿则宴请满朝文武和女眷,规格更大。这几套衣服都是您回京后陛下特意叫人赶着做出来的。”
“后日鲁王妃做东,约了皇后、徐昭仪、王美人和几位大臣女眷,去城外弘福寺。说是冬日要请一柱平安香。”
周妶疑惑地看着周姞:“以前有这个规矩吗?之前不都是过年后、春种前,去点一柱请福香,保佑一年风调雨顺吗?”
周姞摇摇头,嘟哝着说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上面很早就有这想法,只是被大打仗耽搁了。“反正我是听说,今年过年前还要请一次祥泰香,这样一年要去弘福寺三趟。希望能保佑战火不再吧。”
一年要逛三次?也不嫌累。这种事情心诚则灵、志臻则成。姜湖腹诽。看来人间的规矩也挺多呢,要穿漂亮衣服、要上香拜佛、要发明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请老天保佑。
差点忘了,大周最神神叨叨的老头还在自己手里!等今夜拿回问天,就把圆润放了。姜湖心想。
刚要睡下,雪主的侍女宜兰来敲门。
“谁呀?我们殿下睡下了。”周姞细声迎上前,将门小小开了一丝缝。瞬间,前殿诸多纷繁嘈杂的声音随冷风灌进来。
周妶跟随姜湖往里走了走。
姜湖坐下喝口热茶的功夫,宜兰就办完事离开了。
周姞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走进来,眼里都是疑惑:“今日是怎么了,都送东西来。”
打开一看,是一对清翠的耳坠。
“小姐您看,这是福宁公主给您备下的冬至礼。本来是新罗公主送给她的,她觉得更称您。”
姜湖听闻,凑近耳坠一闻、一看,心中就明白了,笑起来自说自话:“宸王办事就是利索。”
周姞听不懂话更纳闷,只耐心退远些,交由周妶服侍姜湖佩戴。
外头热闹嘈杂,迎来送往的人挤满了顺德殿。而姜湖这屋却平静恬淡,一些金黄细碎的柔光在“李洛”身上流转。
晚上用完了饭,俩贴身侍女在帘外候着,悄声商量明日出宫置办什么好呢?
只有姜湖沉沉睡下,头枕问天、耳戴“滴水”、腕佩金镯。从前拥有的宝器都在她身边,帮助她恢复神力。
睡梦间她恍惚回到了九重天。
她的身体慢慢烧起来了。像是朝晖的掌力抓紧了她的咽喉,问她为何要叛出天界;又像是朝明的剑风刮过脸颊,耐心问她这遍看懂了没有?
每天都在枯燥地练武,抓住一丝温暖都显得奢侈。而她努力练就的这一切并没有为她赢得尊重和器重,仿佛只是成为一个孤独无用的吉祥物,以彰显上天恩德。
好热,好疼。借助宝器恢复神力,本就是一件辛苦又煎熬的事情。宝器流落凡间已久,需要她耗费神力除去“凡尘”,更需要她克服痛感和惰意,重新锻造神骨,才足以接纳宝器的力量同时唤醒自身的神力。
安静的房间内,她眉头紧皱、逼出了一身汗,却未发出半点痛苦的呻吟。
(四)
今日是好天气。
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宫女挽着手臂,跟在稳重的掌殿女官后面,叽叽喳喳说话。有的讨论今日偷偷买些什么好?有的说,难得出来一次偷偷溜去家里吧?有的和宫门口放行的侍卫眉来眼去,根本忘了今日主子吩咐买什么。
掌殿女官向后睨了一眼,大家纷纷闭嘴低头,排队递腰牌出宫。
天亮了,排在前面的各殿宫女都出宫各自置办东西去,剩下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宫所:浣衣所、花鸟房、御书楼什么的。忽如娜和新罗就夹杂在厨娘堆里,等着前面一批批检查好、放行。
“别害怕,我们快出宫了。”忽如娜拍拍新罗的肩膀,小声安慰道。
新罗似懂非懂,点点头、摇摇头,眼眶红肿得跟胭脂盒一般大小,像是没睡醒,又像是脑子烧坏了。只有忽如娜知道她受不住连番打击,夜夜呼喊痛哭,如今时常变得神志不清醒。
这幅相互依偎的可怜的模样,任谁都会多看一眼她俩,然后叹息道:“今年战事吃紧,宫中不办宴,这些伶人也是没饭吃了罢。”
就这么磕磕绊绊出了宫,忽如娜还是不能松懈,她要在几个内官眼皮子底下装作买东西,然后越走越远,才能趁机逃跑。
东市很热闹,金陵也一如既往地热闹,跟她们当年千里迢迢来朝贺一样,跟她们被蒙眼塞嘴被绑来时一样。
一切都未变,一切又已经变了。忽如娜小心搀扶着新罗,看看鱼、看看肉、看看女子们时兴的饰物。心神却高度紧张,时不时瞥一眼周遭。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她终于买了一个小玩意儿给新罗解闷。坐下休息的时候,她环顾四周,判断应该没人跟着,便屏气凝神,准备带着新罗汇入人潮,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走吧。”她拉起新罗的手就起身。脚步越走越快、心跳越蹦越紧。
一阵马鞭甩过,扬起街边尘土。车夫叫嚣着“滚开!”“什么东西!”,一边甩鞭子赶走逛街游览的百姓。
飞奔的骏马冲撞了不少沿街的摊贩,忽如娜死死拉住受惊吓的新罗,脚步连连退后。新罗一个不稳,跌落在地上。异域容颜憔悴不堪,但依旧吸引了很多人看热闹。
宇文家的马车呼啸而过,热闹本该散场。可是不知哪里来了几个“江洋大盗”,抓起新罗就想跑。忽如娜功夫浅薄,只能一手拼命拉扯,一手抓起小物件向他们扔去。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很快引来了尉迟、贺兰两位大将军。
又是一番斗殴、一番抓捕,然而两位将军发现此事好像不简单。
本来宫女潜逃是大罪,要刻字流放的,但是贺兰盘问了守卫和御膳房的厨娘,都说没有这两号人。忽如娜和新罗当初是皇帝派私卫抓来的,城卫军和禁军自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于是城卫军和禁军分头通告给李霩和皇帝,让上面的人拿主意。李霩不知真相,便下令按规矩查清身份、待罪入牢、择日流放。
不是宫女,那混入宫中又出宫,就归为刺客;是宫女,那就流放。李霩不知道为何此等小事也要禀告?但他还是留心问了一句陛下怎么说?于是陛下的做法让他瞬间警醒。
李陀听了贺兰的描述,眼里腾起一股杀意,随后闭上眼睛慢慢说了几句话:“关了许久都没问出来真是无用。送去大理寺叫寺卿看着。跟那个女人说,十日里不吐出朕要的东西,就上路吧。”
他大手一挥,打碎一杯茶盏:“跟她底下的爹娘一起团聚!”
贺兰急匆匆和尉迟照了一面,决定先将人送到大理寺。怎么就闹出这么个事呢?两人似乎触动了皇帝的逆鳞,心中堵了一块大石头。
宜兰一直在暗中跟随新罗,在他们遇到危险时也曾出手相助。然而街上越来越乱,招来了两军大将,她想带两人走也走不掉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罗被拉走,她在人群里干着急。
要回去禀告公主的时候,她脚下一顿,踩住了一块小铜片。那些贼人腰间佩戴的似乎就是这个,可他们为何要对新罗出手?
意识到这也许能找出那些阻挠新罗逃走的贼人,她便将东西捡起来,立马赶回雪主身边。
(五)
整个上午,太极殿的气氛如同箭在弦上,紧绷、凝滞后,皇帝看谁都一样的不顺眼。
原本李陀准备上午处理完了政务,下午就开始宴席,结果先是江皇后来告状,说下人看见李霆无召回京,要皇帝查个水落石出;再是徐昭仪拿来李霆的书信,说李霆在长安恪尽职守,怎会擅自离开。两人在偏殿你一言我一语,明明要一同去烧香拜佛,演一出后妃和睦,如今却在殿内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叫她们回去歇着,后脚忠德又来通报,陇西节度使来了。宇文拓,好大的排场,宇文瞳轻车简从上任去,这位世叔倒是一个车队的人马,慢慢悠悠来金陵。
刚安排人下去接风洗尘,贺兰来禀告。查到出宫采买的队伍中,有两人冒充女官,她们身分不明,长相异域,贺兰怀疑她们是刺客,希望陛下加派人手搜查同伙。
李陀终于气到大手一挥,打碎茶盏,将人丢进大理寺。
一个上午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午后,雪主带着宜兰来到大理寺。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带走新罗已经完全不可能,她只好称自己的侍女偶然捡到了物证,要求彻查何人当街闹事。
寺卿手里正攥着烫手山芋呢,心中焦急得不行,眼下竟又来一个物件,他只得叫人记下了,马上去查。
正欲往宫中回,好巧遇上了来协助查案的贺兰和尉迟,一并厨娘、宫卫、内侍等十余人。雪主直接找来两将问话,心中顿觉不妙。
觉察出宫女身份不简单的李霩此时也赶来了。狭小阴湿的牢房中一下来了这么多贵客,寺卿脑门上的冷汗直往下冒。
“宸王殿下,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他说话都心虚了起来。这有一个公主已经很愁人了,别再出什么事呀!
“本王奉旨主审。大冷天的怎么寺卿大人这么热?”李霩走近牢房一看,果真是新罗。转眼瞥见雪主,他大约猜到了雪主也牵扯其中。
他摇摇头,心中似乎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既然她身上有陛下要的东西,好吃好喝待她罢,不许用刑。十日后查到什么、吐出什么,如实上报即可。要是一无所获,就按陛下说的办。”
他瞥一眼雪主,转身道:“正好有事与你商议,咱们走吧。”
雪主留恋一眼,跟着离开了。
坐在温暖的马车里,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嘈杂。雪主一言不发,车里静默得如同冰天雪地。
李霩直截了当开口;“你搀和什么?她是新罗,身上有陛下想要的宝藏,数月不见行踪就是被陛下悄悄关着。你撺掇她出逃,她就必死无疑。雪儿,你是在催命知不知道?你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况且谁也查不出我撺掇她不是吗?”雪主也有些气急,平日里温柔细语,今日竟有些失态。
说着说着,眼泪蓄满了眼眶:“昨日那副耳环,是她与我同游长安时送给我的。她有什么错要遭遇这般对待?她心思单纯,本该如我一般享尽荣华,如今落得这般境遇,作为朋友我不该不疼惜吗?若是你的身边人遭逢突变,你也这么冷血无情吗?”
李霩本就少与妹妹们相争,如今看到雪主这样子,心中更是不忍苛责。他一口气噎在胸腔,终于还是咽下去了。
“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做?”
雪主将眼泪憋了回去,抽着哭腔一字一顿地说:“留她一命就好,二哥求你看在......”
“帮。”李霩皱眉扶额。瞥一眼泪水汪汪的雪主,又拂去她的眼泪。“不哭了。都说了帮了。”
“二哥真好。”雪主挽着李霩的胳膊,想撒娇又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事多,先做好眼前吧。过几日你来我府上,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李霩好气又好笑得挪开雪主的纤纤素手。
(六)
在忽如娜的骂声中,数十里之外的光月殿内渐次响起丝竹舞乐。
宴会开始了。
李陀兴致恹恹的,斜坐在软椅上闭目养神。说是养神,其实双手这里摩挲、那里拍拍,满脸不耐烦。
江皇后讨好似的,往李陀的杯中斟满美酒。
徐昭仪翻个白眼,见皇帝没理皇后,心中又转而畅快不少。
再往下,帝后右手边依次坐着后妃、皇子、公主和其他宗亲。大家偶尔说笑,气氛不算热烈。大长公主和高阳坐的靠前些,但也专心赏乐,低调饮食。
庄王府谁也没来,只差人说王妃身子不适。实则二人躲在府中,安安稳稳地用完了晚膳,并不愿挤在光月殿。
左手边坐着重臣亲眷。同样也是一副温馨和气的样子,只是明眼人看的出来,席间诸位都兴致不高、谁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原本热热闹闹的晚宴,如今成这不温不火的鬼样子,李陀心情更差了。
听完几首曲子之后,他叫众人在光月殿里随意散步游览。这几日宫人们将这里装点的很气派,大家想怎么聊就怎么聊,他正好出去透气散心。
忠德扶着他走在明亮的碎石小道上。看着脚下的路,望着天上的明月,李陀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政事,也许是未解决的烦心事,总之不像是开心的事。忠德搜肠刮肚讲了几个笑话,他也只是呵呵干笑两声,并未宽心。
今夜总觉得心中堵得慌,到底为什么呢?
他前脚刚走,几个大臣也默契地离席,想跟着一同出去吹风,在他跟前请个安聊两句,说不定能博得好感。于是殿后宽阔湿润的小花园内,很快分散着几波人,三三两两饮食闲聊,眼睛却总瞥着李陀那处。
宴会过半,照例燃起了烟花,五彩缤纷,竞相绽放,照耀得夜空如同画作般绚烂多彩。大家不约而同抬起了头观赏,眼里一亮一亮的,像是燃起了希望。
在一阵阵“好看”“漂亮”的赞美声中,响起了几道不合时宜的尖叫。
一团浓烈的乌云从大理寺方向卷来,掩盖了皎月和星光,夹杂着些许枯叶、污泥,齐齐喷向光月殿。不少人的衣袍上出现脏污,一时间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在外的人群纷纷掩面,撤退回殿内。
忠德护送李陀回去,却听闻远处响起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护驾!护驾!往光月殿去了!”
他心下一惊,正要快步往后退,只觉得手腕一松、喉咙一紧,身子就被卷上了数尺半空。“陛下!护驾!快......”
李陀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已经染上了两三块血迹,在乌云中飘飞。呼啸的狂风将一切呼救声吞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