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七庙乍隳(下)

  • 惜馀春
  • 明恕
  • 4651字
  • 2024-11-13 10:56:56

夏本见玄懿抢马而去,怒骂连连。

“谁能为吾拿下此妖女?”夏本转身问诸将。

一人出列,视之,乃是四女婿柯赞。

柯赞道:“玄懿选择抢攻而逃,说明她内力消耗殆尽,小婿这就为岳父擒拿!”

夏本道:“限你在延明门内擒拿,若玄懿出了延明门,你不许再追,吾另有安排。”

柯赞领命,一骑快马奔出,手持长矛,冲入阵中。

“教宗大人,对不住了!”柯赞骏马极快,不多时便要赶上玄懿与虞仹。

玄懿此时正全身心运转真气,压制毒发,疼得已说不出话了,只是回首冷冷扫了柯赞一眼。

柯赞原本是元德太子身边的近卫军,以他的出身原是做不了的,是虞政欣赏他的武艺,破格提拔的。元德太子也对他恩遇有加,现在他却提枪要对这两位伯乐的子女赶尽杀绝。

玄懿一提缰绳,白马灵性十足,瞬间前蹄腾空,竟在半空中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宛如银龙戏水,稳稳落地,马头已调转向后,来战柯赞。

战到十合,两人仍不分胜负。

柯赞一枪搠去,被玄懿一剑挑开,又虚刺一剑,柯赞急闪,趁此空档,玄懿飞马便走。

柯赞暗道:“四两拨千斤,好精准的剑法!”

远处,夏本看得连连摇头,问身旁一道士:“都准备好了吧?”

那道士笑:“这可是贫道最新研制出来的火药,包够玄懿去见他们谛老的!”

夏本点点头,紧紧盯着玄懿的马。

其实此时的玄懿,内力几乎殆尽,虞仹连忙提过缰绳。

玄懿虚弱地趴在马背上,脸色苍白,汗水与尘土交织,手指无力地搭在马鞍上,几乎无法抓紧,双腿无力垂挂,膝盖颤抖。每一次马匹的起伏都有如一次酷刑。

那骏马所向披靡,所过之处,士兵被惊吓得纷纷避让。

近了,又近了,就要到埋火药的地方了!

夏本耳边已经响起火药爆炸的声响,嗅到了血腥刺激的味道,看见了玄懿被炸得血沫横飞的模样!

谁知,柯赞收起长枪,搭弓射箭,虞仹持剑劈断数箭。就在白马要到延明门的当口,柯赞一箭射中白马,白马登时掀在地下。

虞仹护住玄懿翻身落地,柯赞急捻枪来刺。

就在这时,一匹全身毛色如火炭般赤红的骏马跃入众人眼帘,那赤马嘶喊咆哮之声,有如腾空入海,威猛无比。

马上一人,身披铠甲,手执长剑,直取柯赞。

“师父,是……夏……熙载!”虞仹搀扶起玄懿退至一旁,盯着马上之人目眦尽裂,一字一句道。

远处,夏本皱起眉头,暗道不好:“毗沙门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救他的好妹妹啦!”宿瑜猜到夏本心中所想,心中忍不住吐槽。

夏本自然是听不到的,不过他亦作此想,沉着脸,默默注视着场上的一切。

“你们没事吧?”就在熙载与柯赞打斗时,仲挺竟然踏着轻功赶来,急切问。

虞仹见仲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道:“我没事,只是师父……”

玄懿闭目运转真气,稍微压制住火毒,抽出悲鸿,道:“子期,你带仹走,我来断后!”

此时,柯赞策马离开,熙载翻身下马,注视着玄懿。

玄懿也默然望着他。

他不是应该在东都之外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前脚宣布父亲的死讯,后脚就带兵围了皇宫。

八百里加急的死讯刚到京都啊,除非他们早就知道,抑或,夏氏父子根本就是迢吴宫变的策划者之一。就像她在京都遥控指挥兵谏,夏氏父子与达阇兄弟联手,杀害了她的父亲!

“武家七族、皇宫都已经被我们拿下,放弃吧。”熙载单刀直入。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淡漠,透露着一股大将的威严。

三人心中皆是一惊。

仲挺心中荡起一层巨大的涟漪:“已经结束了?若再不投降,就是负隅顽抗了吧?即便能逃出皇宫……也是丧家之犬……”

熙载从怀中掏出一串物品,丢在玄懿面前。玄懿定睛一看,是七个印章,这些印章造型多样,每个都有家徽——只有武家各家的家主才能持有。

玄懿不可置信地看着熙载,她一直坐镇京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熙载看出了玄懿的疑惑,解释道:“经济调任之后,夏缜以为有机可趁,率军来攻,我暗设埋伏,杀得他大败而归。之后,我又增加灶台数量,多地设置营寨和炊烟。让夏缜和东都方误以为兵力增强,吓得不敢出击,最终三方对峙。”

熙载左掌一吸,那串印章回到他手中:“实则,我率精兵千里奔袭,血洗京都武家。”

果然是这样么?

运筹帷幄、运用奇兵、突袭京都、火并武家,她的理智叫她敬佩熙载出色的军事才华,可她的情感却让她极端的怨恨、愤怒和无助……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她感到胸口一股剧烈的疼痛如刀割般袭来,超负荷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她几乎窒息。

随即,她又觉得可笑,什么背叛,他本就是乱臣贼子啊,她竟然与虎谋皮!

是她识人不明,叫达阇兄弟盗取了胜利的果实,还反被夏氏父子算计!

玄懿定了定心神,冷笑连连:“我们想走,没人拦得住!”话音未落,便直接抢攻,“子期,带仹走!”

熙载持剑格挡,两人过了几招,熙载明显感到玄懿招式凝滞,遂凝力剑上,一招迫退玄懿。

“你怎么伤成这样?”

熙载看玄懿脸色发白,嘴角渗血,一向保持和煦微笑的面容也有了痛苦的扭曲,吐息也有点发颤。

但她满眼都是不服输的倔强,看那架势,是非要与自己以死相拼了。他不惧怕与玄懿一战,但玄懿现在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强行运气甚至动用秘法,那种爆体的苦楚他体会过,一想到玄懿在受这种煎熬,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就在两人默默地凝望着彼此时,夏本朗声道:“教宗大人若是走了,宗室就会给大行皇帝殉葬!只要束手就擒,吾必善待之!”

熙载微微蹙眉,他本有把握劝降玄懿的,偏偏夏本出来搅局,夏本真是对玄懿一点都不了解。

夏本自然是怕熙载对玄懿旧情复燃,被玄懿抓住这个破绽,趁机逃脱。

毕竟现在熙载挡在延明门前,若引爆炸药,玄懿三人死了就算了,要是熙载也歇菜了,他就亏大发了!

玄懿无言,她不禁思考,对她来说,究竟是整个皇族的性命重要,还是虞仹的性命重要。如果她是夏本,她会不会放虞仹一条生路?

只稍片刻,她便想明白了:她会,夏本不会。虞仹是活生生的人,是她胞兄临终前托付给她的人,而不是一个作为交换的手段!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救世主。

这样想着,她催动真气,剑锋直指熙载,招式愈见凌厉,剑影如雨,但熙载却总能巧妙躲开,每次交锋,剑尖擦肩而过,彼此不分上下。

只见熙载轻轻一跃,瞬间避开,他身法极快,拦住了正欲逃跑的仲挺和虞仹。

仲挺护住虞仹,与熙载交战。玄懿见状,连忙来夹攻。

三人丁字对战,战到五十合,仍战不倒熙载。

虞仹在一旁都看呆了。

熙载抓住一个破绽,长剑一刺,逼退玄懿,冷道:“你退下!我不趁人之危,你身负重伤,若再出招,便会爆体而亡,我胜之不武。”

这话其实是对仲挺说的。

仲挺心中咯噔一下,果见玄懿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没有再出招。

玄懿怒目圆睁,再次全力出剑。她剑锋凌厉,每一击都直指熙载的要害。熙载依然游刃有余。

仲挺望着酣战的二人,思忖道:“多闻显然没有对我二人下杀手,是念着旧情……昀的情况不能再拖了!留得青山在……”

仲挺咬咬牙,伸手揽住虞仹,长剑一横,喝道:“法师,投降吧!”

“舅舅?”虞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玄懿回头见仲挺挟持了虞仹,怒极反笑,那笑里藏着无尽的寒意与绝望。心脏猛地一缩,绞痛如电流般贯穿全身,她紧咬牙关,手指深深嵌入掌心,试图压制住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

她当然知道熙载对她手下留情,她十分笃定熙载是舍不得杀她的,所以她才认为可以拖住熙载,让仲挺带着虞仹逃走。

她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虞仹能活下来。但她没有想到在仲挺心中,也许是权衡利弊之下,他愿意舍命守护的人是她,而非虞仹。

熙载趁机道:“夏丞相是贤明英主,一诺千金;又是夏禹后裔,尊从祖法——夏禹封丹朱于唐,封舜子商均于虞。皆不用臣礼,而用宾礼。且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嗣。教宗大人又何必担忧呢?”

熙载的声音洪亮,辅以内力输送,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眼人都知道熙载这是把他老子架起来了:如果夏本不善待皇族,不保全虞仹,那就是不贤明、不仁不孝,更不配称是夏禹的后裔。

远处看乐子的夏本万万没想到熙载来了这么一出,当众的承诺是绝对不能改的,否则就会动摇他统治的根基。而且儿子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叫他不得不同意。

“教宗大人还是要以玉体为重,否则来年如何主持令侄婚礼?”熙载收起麟渊,行至玄懿面前,一字一句道。

熙载这话就是告诉玄懿,他们依旧承认虞仹与神爱的婚约,虞仹仍是他们夏家的女婿。

玄懿听了,注视熙载片刻,双臂伸出,悲鸿入鞘,轻轻撒手。

只听哐当一声,寂静的广场之上,长剑落地。

不知何时,宿瑜率领一小队士兵就已经站在不远处,士兵们围着一个铁笼车。

熙载接过宿瑜递上的特制的手镣脚铐,亲手为玄懿戴上。

围观的官员们都唏嘘不已。

仲挺见玄懿投降,默默放下剑,搂住虞仹的手却没有松开。

熙载扶着玄懿往笼车走,谁知才走几步,玄懿突然身子一侧,双手四指一扬,数道内力激射而出。

“放开天子!”

只听一声惨叫,仲挺口吐鲜血,仰面倒下。

众人皆是惊呼,谁都没想到玄懿在这个状态还能使出紫旭剑法,而且威力如此巨大。

玄懿因强行运气,双脚一软,几乎晕厥,倒在熙载肩上。

“法师!昀法师!”熙载搂住玄懿,连忙呼唤。

玄懿回过神来,厌恶地推开熙载,跪坐在地上,鲜血从口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熙载急忙在玄懿身旁蹲下,眼神中满是担忧与不舍,紧紧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师父!”虞仹哭喊着奔跑至玄懿面前,也跪下了。

玄懿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削割,身内身外同时剧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师父不会死的,师父还要亲眼见你娶妻生子呢!”

熙载心如刀绞,转头对宿瑜道:“是你的手笔吧?解药呢?交出来!”

宿瑜还是头一回见熙载冷脸,但他丝毫不惧,反而嬉皮笑脸:“冤枉啊!我是哪根葱,岂有机会给教宗大人下毒?”

熙载还欲与宿瑜争辩,玄懿却冷冷道:“不必了!我自己能解。”

宿瑜指挥士兵推来他给玄懿法师定制的铁笼子。谁知那些士兵见玄懿击倒仲挺的模样,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上前。

玄懿浑身无力,加之手镣脚铐有百斤之重,无法站起。

熙载知玄懿如今不想让他碰,便让宿瑜和虞仹一起把玄懿架进笼中。

虞仹含泪与玄懿告别,玄懿反宽慰虞仹道:“没事的,他们不敢杀我。”

熙载默默注视这一幕,他望了望远处排列整齐的士兵们,心道:“迢吴宫变,固然是达阇兄弟散布谣言,煽动哗变,可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战事不停,这些将士未必能有一半能生还。若我能救得他们性命,纵有再多骂名,遭人怨恨,又有何妨?”

这样想着,他转身去查看仲挺的伤势,玄懿并没有下重手,仲挺只是暂时昏迷。熙载为仲挺输入真气,仲挺悠悠转醒,熙载便背起仲挺。

此时,玄懿和虞仹皆已被宿瑜带走。

玄懿暂时被宿瑜关押在文明殿的后院——夏本的眼皮子底下。至于虞仹,仅仅是派亲兵看守,仍安置在太极殿中。

宿瑜也真是缺德,这么暖湿的天气,就把铁笼车放在院子里,笼车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几圈的士兵,寸步不离地盯着玄懿,只要有异动,可立即格杀。

玄懿蜷缩在冰冷的铁板上,脸色赤红,体内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汗水如泉涌,浸湿了衣衫,却丝毫不能缓解那刻骨铭心的痛楚。她颤抖着,牙齿格格作响,却仍紧握双拳,强忍不发出呻吟。

“哎呀,真是我见犹怜啊,教宗大人!”宿瑜半蹲在笼车边,美目贴在铁栏杆上,觑着玄懿,调侃道,“你说大郎会不会心疼?”

玄懿瞥了宿瑜一眼,冷哼:“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真是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可信!”宿瑜笑了,他在玄懿耳边低低问,“我算知道什么是有恃无恐了!最后那一招紫旭剑法,教宗大人怎么不留来对付大郎呢?怎么冲仲二郎发火了?难道教宗大人作为一教、一国领袖,不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

宿瑜阴阴地笑,说道:“因为你算计大郎在乎你,指望他放你出去,东山再起呢!整个相府,只有大郎站你这边。”

宿瑜所说不假,玄懿的确是这么想的。在她决定放下武器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韬光养晦、卷土重来了。

玄懿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对哦,宿郎……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