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张安世

再次醒来,祝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死之前那如同抽筋拔骨般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四肢百骸中,隐隐发作。

他在药庐中死过很多次,可很少被活活疼死。崔瑾并没有折磨人的癖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验医术,他只是不把祝绝当人看罢了。

这是祝绝第一次体会到,世间还有以折磨作为最终目的的手段。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祝绝微微侧过头,这里不是想象中的阴暗牢笼,也并没有重锁加身。反而他的身下垫了厚厚的绸缎褥子,丝滑柔软,仿佛小山村里的那场声嘶力竭的挣扎,只是祝绝沉睡下的一个噩梦。

身体在微微晃动,这里的空间也不算大,外面隐隐传来的马蹄声,无不表示他正身处一驾行进的马车之中。

“张安世。”祝绝哑着嗓子道,他的喉咙又在长时间的惨叫中受损了。

“祝公子还记得我,在下不胜荣幸。”

“呵,南依王身边人的手段,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张安世沉稳的面容略现一丝尴尬,他知道祝绝指的是什么。

“抱歉,卢太嫔娘娘入宫前乃江湖中人,奉行有仇必报,有时行事手段难免偏激,让祝兄受苦了。”

“何必惺惺作态,我在你们面前半点也反抗不得,要做什么直接吩咐吧。”

“此事待见到殿下,他会亲自向你说明,祝公子这两日且安心休养便是。另外,我这有两件事物,想来该归还公子。”

事物?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么?

祝绝无声冷笑,无所谓地侧目看去,只见张安世从车厢角落里捧出两个雕饰精美的黑盒子,神情虔诚地摆放在祝绝视线所及之处。

心头一跳,祝绝隐隐猜到什么,嘴角的笑意再也无法维持。

“路途遥远行军不便,尸体难以携带。因此在下擅做主张,将令兄与尊夫人的尸身化为骨函,以便祝兄来日将他们带回故土安葬,以慰亡魂。抱歉,我等一直不知令兄样貌去向,没成想会在此地,故阴差阳错酿成大祸。至于尊夫人,他们不知你二人已结良缘,当时夫人去前舍命护你身体,被误以为要逃跑,出手之后方见其相护之人是你,可惜已经回天乏术。”

祝绝愣了许久,想到兰儿面对突然冲进来杀害姑姑一家的暴徒,第一反应不是逃走,而是拼命护住已成尸体的自己,所以才会死在自己身上,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然而他哭不出来,反而抑制不住地想笑,笑这世间强权横行,笑他自己软弱无力,笑他别说报仇,连自身都不能由己。

一直狂笑到嗓子酸疼不已,祝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无法停止。

“以慰亡魂。哈哈哈哈哈,慰,如何慰?哈哈哈,他们如蝼蚁一般无辜惨死,却无人能为他们伸冤,即使做再多这些无用之事,又如何能真正慰他们的怨恨之心?!”

而张安世神情淡然,既无同情,亦无鄙夷,就那么自若地看着状若疯癫的祝绝。

“是否完全无辜,公子心知肚明。”张安世只是平静地道。

笑声陡然止歇。

“但他们罪不至死。”祝绝好半晌才道。

张安世摇摇头,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车窗外,似乎在欣赏沿路的风景一般。

“这便是世间的不公了,只有胜者才能制定规则,是否该死,只掌握在制定规则的人手中。而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抛却私心,有羁绊,有牵挂,甚至没有私心,只是有见识不及之处。所以规则本就不公平,它永远只对规则的制定者有利。就好比我与公子相识,所以只带走了公子亲人的尸身,至于村里的其他人,我既无精力也无情分,就只能任由他们曝尸荒野。”

祝绝震惊地看着张安世,他一时无法消化对方这番话,喃喃道:“可这世间有律法。”

“律法是可以改的。”张安世无奈地转回头面对祝绝,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只要你的权力够大。”

“不,不。”祝绝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只能无力摇头,“若律法不公,会激起民怨的。”

“自然。如果律法触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个时候的规则制定者就转变为大多数人,因为他们的总力量更大。但他们每个人的力量却不够,所以成功修改规则的路上,必定有无数牺牲者。这条路,远比从权力顶端走要艰难地多。”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祝绝无法完全理解张安世的话,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一番话。

僵局直到马车突然停下,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时才打破。

“张公子,祝公子醒了吗?”

张安世看了一眼祝绝,却没有明说,“洪兄有事么?”

“我,前面岔道处在下就要和大队分道扬镳,回浦江坡了,因此想向祝公子当面致歉。”

“洪兄又何必如此,此事乃你职责所在。何况即使祝公子醒了,再多道歉也挽回不了什么,不如就此天涯不见。”

车外一时没了动静,又过片刻,车轮辘辘,马车重新启动。

“洪飞,他果然是你们的人,甚至连唐夫人的事也许都是一个骗局。”

“浦江坡县令的家事我听他讲过,此事并非虚构,雇佣你也是他临时起意。祝公子倒不必为此事纠结,唐县令的确该死。”

“那事成之后,在县城他为什么不抓我,反而把我放走,若是当初……当初……就不会……”祝绝想问个明白,可说着说着声音哽咽,难以为继。若是当初他因抓捕与兰儿分道扬镳,无所羁绊,也许兰儿和二哥都能活下来。

“洪飞只是负责收集情报的暗哨,浦江坡更非兵家重地,人手有限,若他当时拦你,县衙那些衙差又如何能拦得住?”

“那后来你们又如何找到我的?”

“公子可听说过,老马识途?”

祝绝闭眼,喟然长叹,千算万算,防备了人,却忘记防备畜牲。

“果然是得得,果然是一匹好马。”

“好马倒是好马,不仅有能力,更有情义。想必祝公子路上将得得照顾地不错,它本先到了我处,却怎么驱策都不肯带路。无奈之下只得请它的主人洪飞前来相助,这才将我们带到那山中,故耽搁了这许多时候。这陈洼村也的确隐蔽,若非救出五殿下,得殿下相告,我们尚不知竟有山洞与山外相连,白白翻山越岭,耗费老大工夫。”

“五殿下。”祝绝喃喃念了一声,“堂堂五殿下,为何会被卖到山里?”

“五殿下与我们殿下素来相亲。五殿下前些日子刚刚失恃,二殿下如今又占据帝都与王爷分庭抗礼,五殿下自然不愿待在皇宫,便偷偷带了贴身侍女前来寻我们王爷。没想到二人经验不足,半路遭贼人暗算,不仅钱财尽失,还一齐落入人牙子手中。后来他那侍女被陈洼村村长买回去做儿媳妇,侍女怕弄丢殿下,以死相逼要求带五殿下同往,没想到反而害得五殿下落入虎口,受尽折磨,几乎丧命。”

“天意弄人。”祝绝用手捂住眼睛,苦笑不止,“五殿下的侍女自然容貌气质不俗,村长若非贪图那女子出众,也不会带这两个煞星回家。即使卢太嫔看见一个陌生孩子受苦,肯出手相救,却未必会为他尽屠全村。”

“天意何曾弄人?”张安世斜睨祝绝,微露不悦,“村人无知残忍,若非五殿下,而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便只能无声无息化为山沟之中一缕冤魂,连报仇雪恨都做不到。祝公子,你身如浮萍,受尽苦难,因无权无势而不得不受人摆布,难道不应该感同身受么?又怎会说出天意弄人这样的话?”

祝绝浑身一震,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是啊,他的所思所想,终究囿于自身感情,而无视他人苦难。

这样说来,卢太嫔为友人之子报仇,岂不也是理所当然。

“罢了,人性如此,凡人自私自利,圣人也未必能免俗。”张安世长叹一声,重新望着窗外,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