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正屋。
万太医换药离开后,屋内静寂无言,庭院今日有府兵看守,鲜少有人走动。
萧云峥左腰刚换上新药,面朝右侧躺在床榻闭目养神,实则毫无睡意,没一会便又睁开眼,适应夜灯的光线后,看见不远处躺在贵妃塌上的沈林溪。
本来,萧云峥瞧着沈林溪强忍困意、坐卧难安,十分勉为其难的样子,让红霜送她去厢房小憩。
可沈林溪偏说傅长晖此时不在府中,坚持要留下照料,好似她有什么不可推卸的责任似的。
萧云峥想着:也罢,如今情况未明,今晚沈林溪同她在一处更安全,不会生出旁的事端。
可没过一会,沈林溪这份坚持就经受了周公严峻的考验。
萧云峥瞧见沈林溪单手托腮,双眸低垂,靠在圆桌旁直犯瞌睡,只好唤来红霜、书翠,让她俩搬来了贵妃塌,安顿沈林溪裹着薄毯躺下。
清辉闯进轩窗,在地上投射莹白的光影,此时已明月高悬,夜已深。
就在此时,萧云峥听到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咚咚、咚”,先二后一,是傅鸿飞回来了。
萧云峥轻咳两声以示回应,表明自己听到暗号,随即掀开被子起身半坐。
外侧传来二三人说话的声音,极短的交流,那是傅鸿飞屏退红霜、书翠和值守府兵的声音,让他们稍作回避。
门被轻启又合上,傅鸿飞步入正屋,瞧见在贵妃塌熟睡的沈林溪身影,脚步一顿,遵礼靠边绕行,速速去到萧云峥身边,唤道:“王爷!”
瞥了眼沈林溪的方向,确认她没被吵醒,萧云峥才沉声问道:“如何?”
傅鸿飞留意到王爷的视线,顾及沈林溪在场,轻声答道:“人已经抓到了,长晖已将其押往禁所。”
“好,随我出府”,萧云峥说完就要从塌中起身,神情杂然凛若冰霜,仿佛立刻就要见到那杀手,一秒也不愿再等。
“王爷,稍安勿躁”,傅鸿飞伸手拦住有伤在身的萧云峥,强行扶着他坐下。
惹得萧云峥大惑不解,七分气恼三分憋闷的反问道:“鸿飞,那是要杀我的人,你觉得我坐的住吗?
沉浸在愤怒中的萧云峥没有发现,在听到“杀我的人”这四个字时,沈林溪惊醒,猛的睁开了眼睛。
“属下自然明白王爷为何心急”,傅鸿飞出言安抚萧云峥,补充道:“还有一事,需得王爷提前知晓。”
萧云峥压制住心中怒火,脸色恢复冷静,毕竟傅鸿飞是自己身边最为值得信任的暗卫,自己无端责问确实略显失态。
见萧云峥怒气渐消,心情有所缓和,傅鸿飞才放心继续俩人的谈话:“今日石府缉拿凶手,发现此人与潘友捷是旧识,属下怀疑他极有可能出自镇远军。”
这个发现属实令萧云峥感到有些意外,不禁低声喃喃重复道:“镇远军、潘友捷?”
想要动他萧云峥的人除了魏家和赵家,竟然还有镇远军吗?
镇远军中曾有三位将军,除了已故国丈刘永川,只剩如今分别改任郡守、郡尉的裴利生、潘友捷。
萧云峥只在大殿和太子议亲时见过刘将军,至于裴利生和潘友捷,在决定来东山郡前未有耳闻。
镇远军出征首次大捷后,萧瑞霖就被立了太子,且与彼时的太子妃刘靖瑶领了赐婚。
刘老将军不幸在东山郡病逝后,先皇封禁“镇远”番号以祭英魂,刘家的话事人自那时起就变成如今已身为皇后的刘靖瑶。
但刘靖瑶断不可能对自己下手,萧云峥对此很笃定,若不是刘家安排刺杀,这杀手身为镇远军士兵何故这么执着于杀他?
萧云峥陷入思忖,傅鸿飞从密林带回的那把官造短刀出自赵府,镇远军的人越过刘家接触赵家太违常理,可杀手和赵家都想杀他的意图又高度一致。
一旁候着的傅鸿飞考虑到萧云峥安危,谨慎提议道:“所以属下认为,王爷今夜不宜贸然前往禁所。”
禁所属于郡尉的管辖范围,尚不知道杀手与潘友捷的关系深浅,亦或是与裴利生也有关联,没有充分的准备,不利于控制局势。
萧云峥清楚傅鸿飞的顾虑,沉思片刻,陡然提起另一件事:“鸿飞,你还记得沈林溪回门前一日吗?”
听到他们提及自己的名字,沈林溪不由得屏气凝神,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虽然距离事件发生已有时日,但弟弟傅长晖至今都时常为之梦魇。傅鸿飞很快想起萧云峥言之所指,答道:“属下记得,那日王爷与长晖遭遇了行刺。”
行刺?沈林溪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回门前一日亦是她此生难忘的日子,那日她整理行李,找到娘费心藏在随嫁衣物中的长信,整个下午都痛哭流涕。
想到那晚萧云峥走进正屋,从自己身旁路过,脸上一副无事发生,只想早早歇息的模样,沈林溪心里突然有些愧疚,在她觉得悲痛伤心的时刻,他居然经历了死里逃生这样的大事。
“基本可以确认,阁楼上的弓箭手是赵家的人”,萧云峥结合内心猜测,对傅鸿飞分析道。
傅鸿飞十分赞同这个结论,点了点头,继续往下推论:“无论是都城还是密林,杀手都目标明确的执行刺杀任务。魏家目前对王爷不至于下死手,因此下达任务的人应是赵家。”
听到傅鸿飞当面提起不讨喜的叔伯,萧云峥神情漠然的锐评道:“魏家那几个对我只敢不满,贪婪无度,想用母妃掣肘控制萧王府。赵仲明知我离都,定是想在出城前动手。”
“可那日杀手行刺失败了,所以才在密林再次伏击我们”,傅鸿飞说完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担忧,随后无奈的对萧云峥说:“王爷顾及圣上和贤太后,屡次忍让赵家,可赵仲明若真的越过刘家接触了镇远军,那他的手伸的比我们预想的还长。”
赵仲明是谁?沈林溪听完一脸疑惑,爹只在她出嫁前暗地里提过当今贤太后本姓为赵,难道是太后一族容不下萧云峥,找人暗杀吗?
可魏家呢?魏家可是芸太妃的本家,那些人都是同萧云峥有亲缘关系的人,如此亲近的族亲竟然只知心存攀附觊觎,还利用芸太妃牵制他?
沈林溪觉得匪夷所思,当真如书中所言权势之下难存赤诚吗?
人若在躺卧时心存忧思,便会习惯性辗转反侧。沈林溪刚动了下脚,想翻个身,突然想到自己正处在装睡偷听的状态,动作一僵,不敢再动,内心祈祷萧云峥他俩没发现。
可沈林溪的小动作偏偏被萧云峥余光捕捉到了,既然她醒了,谈话就不宜再继续了。
萧云峥吩咐傅鸿飞说:“你去和长晖汇合,提前安排好,明早我要亲自审问他。”
“遵命”,傅鸿飞领命后转身离开,在他走后,屋外回避的府兵们默契的回到各自值守的位置站立。
屋内恢复宁静,只听得到夜鸟啼鸣飞过的声响。
倚卧在床榻,萧云峥目光锁定贵妃塌上假寐的沈林溪,睡姿如此僵硬,旁人想装作没看出来都难。
萧云峥朝着贵妃塌方向,语气幽幽的说:“我不知道,原来沈家大小姐还有听墙角的癖好。”
何故刻意提起沈家,这是揶揄她有失修养吗?沈林溪听了自然不快,像被激怒的小兽,一骨碌翻身坐起,辩驳道:“我没故意偷听,只是醒的不是时候。”
此时,萧云峥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用寻常的语气问:“从哪一句开始听的?”
沈林溪看他态度如此平淡,又隐约藏着疲累的模样,不由自主的安分回答:“杀你的人。”
竟是从一开始就偷听了,萧云峥知道了并不恼,反而欣赏她此刻的诚实,打趣道:“怎么,觉得听到了骇人听闻的东西,你怕了吗?”
沈林溪紧张的捏着身前的薄毯,答非所问:“什么人连你都敢杀?”
萧云峥却异常执拗的将提问重复一遍:“我问嫁给我,你怕了吗?”
如若这是一定要回答的问题,沈林溪坦诚的看着萧云峥答道:“怕,生死攸关的事情,谁不怕。”
意料之中的答案,萧云峥哑然失笑,散着的头发在低头轻笑时遮住了侧颜,令沈林溪看不清他脸上的苦涩。
虽可能逾越,沈林溪亦是固执的将心中所想再问了一遍:“为何有人杀你?”
萧云峥看向沈林溪的脸,心内好似越冬燃尽灰烬的荒野,蓦地有一粒火星子飞舞,第一次想将除了傅鸿飞鲜为人知的秘密吐露:“从六岁起就有人杀我。”
“什么”,沈林溪惊讶的瞬间兀的皱眉,而后满眼疼惜的看着萧云峥,仿佛此刻有一位年幼柔弱的小男孩坐在眼前,毫不掩饰听闻这个消息的痛心。
萧云峥静静的回视沈林溪,像要将她此刻的反应长久的记在心里的样子。
俩人对视时,沈林溪突然觉得地上的月光明亮的有些刺眼,甚至觉得好生清冷,仿佛即刻幻化成一条大河,横亘在她和萧云峥之间,使得她很想走过去安慰萧云峥,却因为什么顿足不前。
“睡吧”,萧云峥语气柔和的对沈林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