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间事了

库房门轴生涩的转动声里,文炽撞翻了一篾晒干的苦艾。斜射的月光穿过木窗间隙,在平霞郡主胸口的珍珠璎珞上割出细碎银痕——那是文军西征时用三百两银子给她买的生辰礼,那年她刚在卫阳诞下了文炽,不巧遇到北齐侵略,文军只得受军令随父出征。军令如山,不论何时。那一年,平霞在生辰日那天收到了斥候捎来的这串珍珠璎珞时,心里别提有多欢喜。

“他想着我,这边足够了。”二十岁的平霞如是想。

“昭露姑娘在沧州建了二十三处济慈院,还改良了纺车机簧。“平霞指尖划过黄花梨妆奁里泛黄的《耕织图》,“前些日子来送东西的嬷嬷说过...听说她总念叨什么...“护甲突然戳向角落某页,“对了,就是'扶贫'。“

瓷瓶摔碎的声响惊起梁上褐羽的家燕。

“没错了,没错了,八九不离十是跟他一样“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同志了!

“那纺车可有三十二根纵弦?“他猛地攥住母亲衣袖一角,“济慈院门口...是否刻着'老有所终'四个字?“喉结剧烈滚动着前世记忆,文炽的脑中一日嗡鸣。

平霞的九鸾金钗扫过雕花窗框,在暮色里迸溅出零星火花:“你莫不是发癔症了?“她忽然从妆匣夹层抽出一卷薄绢,“这是太子昨日使人快马送来的画像...“

暮风将绢帛吹落在红木案头。画中女子眉眼如银钩破月,玄色骑装束着玉色宫绦,在这副身体的记忆之中,五年前他在终南山见过的她!那时他追猎白狐迷路,这姑娘曾用半袋青稥粑救他,未料竟是她!

“儿愿娶思昭露为妻。“喉间迸出的哑声惊落梁间灰土。暮色漫过文炽颤抖的手背,打湿了苦艾枯碎的冷香。

子时的更漏悬而未落时,镇北楼东阁亮起松明火。绮罗倚着合欢门研磨朱砂,菱花镜里映出身后人影——那个总爱偷她发间珠花的少年,此刻正倚着六合枪擦拭婚宴玉卮的残片。

翌日辰时三刻,卫王王府大院。

红罗炭在铜胎画珐琅的炉膛里哔剥作响。文炽叩首时未觉青砖冷硬,太子宣旨拖长的尾音似绳蛇般绞紧了他的脖颈: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惟乾坤定序,风化攸关。咨尔卫王世子文炽,早蕴韬钤,克绍弓裘,北驱鞑虏而复疆土。功勒燕然,器成瑚琏,德辉既耀于星辰,勋业当铭乎钟鼎。

户部尚书思钧之女昭露,坤仪毓秀,柔嘉维则,恤孤慈幼而创济慈之院,劝课农桑而广筒车之利,阃范足式,兰蕙同芳。

兹以金玉良缘,赐婚文炽、思昭露。尔其勖哉以敬,琴瑟友之,丕振家声,用光国典。

命司礼监操办,于腊月廿八日于燕京祈年殿完姻。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敕命

元狩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臣文军,谢主隆恩。”文军从张钦安手中接过了圣旨。

“好!此次到卫阳的事总算是办完了,恭喜了,卫王。”张钦安扶起了文军,笑着对他说。

绮罗在大院旁的偏门一角中里掰断了宫花。鹅黄芍药瓣落在绿髓耳铛上,凝成颗浑浊的琥珀——这是她十四岁生辰那夜,世子隔着窗棂掷来的贺礼。

镇北楼的铜漏刚滴过戌正,鼎泰楼的天字雅间内琉璃盏已燃起七十二枝龙涎香烛。文炽斜倚着临窗的椒泥锦榻,看楼外商旅马鞍旁悬挂的北境特产——幽州虎骨酒坛漆色未干,云州雪参在麂皮囊里渗出霜痕,还有那些渤海国商队带来的鹿胎膏,正随着驼铃声在暮色里轻轻晃动。

“我等明日午时启程,却走的另外一条路线,经密州,沧州,过了滏阳河便是顺天府地界。“高德将玉箸往缠丝玛瑙杯上一敲,震得冰裂纹瓷盏里青髓酒泛起涟漪,“这沿路收的贡品,两百虎贲卫说是护送使团返京,倒不如说是押着三百车北货回朝邀功。“

张钦安垂眸转着指间青玉扳指,转眼又看着帘上的垂珠在烛光里晕出数道迷离的影子。他目光扫过楼下那些满载貂裘犀角的车队,笑而不语。

文炽捻起颗盐渍梅子抛向半空:“听说这次带的‘特产’里,可有秦州玉矿新出的血髓玉?“梅子正落在太子案前描金瑞兽纹银盘中,惊起蛰伏在盘底的鎏金螭龙,

“正是,礼部那些蠹虫为争这批玉石,这几日往鸿胪寺跑的脚印都能把朱雀大街的青石磨平了。“高德愤愤不平道“我们鸿胪寺可什么都没捞着!”

“尝尝这个。“张钦安忽然将缠枝莲花盏推到文炽面前,“用幽州冰泉水酿的青髓酒,埋在地窖整三年才起出来。“

阁内檀板乍响,舞姬们旋开的石榴裙似烈火灼灼。文炽仰首饮尽杯中残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颌淌进夔纹玉带。当领舞者足尖第三次点过他案前时,鎏金酒壶突然倾倒,泼出的酒液在青砖地面蜿蜒成蛇。

“大人饶命!奴婢这就再帮您倒上一杯。”那舞姬惶恐地说着,正往文炽这边走着。

“不必了,退下吧”文炽摆了摆手,只叫她继续跳舞便是。

待到《拓枝舞》的余韵散尽,张钦安抬手挥退一众侍卫。鎏金隔扇门刚阖上,他便自怀中取出卷帛书推至案心。那明黄绸面竟用银线绣着大内舆图,乾元殿御案的位置赫然点着朱砂记。

“前些日子陛下困乏时打翻的。“张钦安指尖掠过未干的朱批,染得指甲如凝血珠,“你们看看这'钱'字最后的钩画。“

文炽就着烛光细辨,发现御笔在结尾处突然虚浮震颤。蘸饱朱砂的狼毫本该在“钅“旁折出铁画银钩,此刻却似被什么外力牵引着歪斜——倒像有人握着帝王手腕强改轨迹。

“一个月前,浙党十三道奏折参北境军费靡耗。“太子取下脖子上的玉石项链,置于案头,十二串白玉珠哗啦作响,“我本代父皇批折,但呈到司礼监的誊本上,批红却是'酌情核减,着户部计议'。“

当然,这些折子最后还是被许帅一一打回了司礼监。

“也许是陛下累了,笔下得重了些。”高德推测道。

“最好是吧,要不然,这阉党怕是又要起势了。”文天叹息道。

有古一代,多少朝代的衰落都是因为这些以宦官为首的利益集团呢?百官或许有贪腐者,其党终究目的都是为了让这个朝代延续。毕竟如果这个朝廷都没了,他们组党又有什么意思呢?但阉党就不同了,他们可以侍奉这个主子,照样也可以侍奉那个主子,有钱就行。臣将不臣,国何以国。

三人再讨论了一番,酒劲上来了,也便就散了。

戌时的更鼓顺着朱雀大街滚过重檐,张钦安起身推开雕花槛窗。满城灯火霎时涌入楼阁,将三人身影投射在《北疆风雪图》的幛子上,宛如三柄出鞘利剑插在万里冰原。

“此间事了...“太子轻叩窗棂,望着使团队伍消失在长街尽头,“但有些事却刚刚开始。“他解下腰间蟠龙玉佩一分为二,断茬处露出内藏的玄铁虎符,

“来日方长。“

文炽接过半枚玉佩时,忽见高德将龟兹舞姬那支赤金步摇别在《拓枝舞谱》间。鎏金笺上“他日再聚“四字尚未干透,已混着驼铃余韵化进北疆的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