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点了一杯小份的三色球,品味醇香的奶油在口中融化的舒适感。餐桌另一头的克莱雅面前,则是一个风卷残云的“战场”,她用银叉戳起一片猕猴桃在巧克力锅里来回翻滚,像街边的棉花糖机,在冰淇淋火锅上来之前,她已经吃了一个奥利奥蛋糕和一份莓果黑森林,可这压根不影响她享用“主菜”的食欲。中份的冰淇淋火锅被她狼吞虎咽吃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被吃的原因是她只长了两只手。也不知道她是真的饿了还是天生的吃货,安德鲁不经意间抬头看看专注于冰淇淋的女孩,总想把手里的这份没有吃完的三色球也给她。
“你不用上学吗?现在可还没有到放假的时间。”安德鲁想到他对于这个女孩的了解程度几乎还是为零。
“嗯?要啊,不过去不去都可以。”克莱雅的口里还嚼着吃的。
“还有这么好的学校吗?我没有碰到真是好遗憾。”安德鲁说,“我上学的时候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老师请假学校停课,可是每次我都不能如愿以偿。”
“也没那么好啦。准备升学考试的同学们每天学习的别说多累了,但是我不用准备考试,所以老师也不管我,高中毕业证也提前发给我了。”克莱雅说。
“你不准备上大学?”安德鲁吃惊地问。
“准备啊,但是伊卡瑟德说过会给我安排一所我想去的大学,我就不用准备考试了。我决定去奥斯陆大学,因为我喜欢挪威,在那里可以看到最漂亮的极光。”克莱雅的眼神突然放光,“爸爸妈妈也支持我的决定,他们想要我离开乌克兰,因为现在的乌克兰好危险。”
“你的爸爸妈妈支持你独自出门?从乌克兰到西班牙可是一段不短的旅程啊,你看起来又这么娇弱,肯定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安德鲁说。
“哼,我已经十八岁了,才不是前辈口中的小孩!虽然……看起来有点像啦,不过……这可不怪我,我可不能控制我的身高。”克莱雅故作没好气地反问,“那么前辈呢?前辈一个人出门爸爸妈妈也不会管吗?”
“我……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当然不会有人管了。”安德鲁愣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女孩还真是个小孩子,从言行举止到思考方式,“并且我也没有人管,我从小在寄宿学校长大的。”
“那前辈的爸爸妈……啊……对不起。”克莱雅突然听起来向安德鲁小声道歉。
安德鲁疑惑不解地看着女孩。
“前辈在寄宿学校长大,家里肯定出了很多变故吧,比如爸爸妈妈关系不好什么的,这样问一下会伤到前辈的心的。”克莱雅瞪大杏仁色的眼睛,仿佛有光从眼眶中溢出。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人总是应该向前看的,不是吗?”安德鲁没想到克莱雅还挺善解人意的。胸中仿佛有一股苦水暗中涌动,拿握刀叉的手微微颤抖,大脑不断向意识输送指令,强迫自己一定要在这个女孩面前冷静。
多少年了,该释怀的和不该释怀的终究还是无法释怀,那烟花与暴雪交织的圣诞夜,无数谁也无法承受的东西混杂在一起,那一幕幕总会无声地闪现般从眼前飘过。
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幻象,他艰难地抬起头,甜品店的烛光像圣诞的教堂,穿着套裙和肉色丝袜的服务员女孩向面似东方人的旅客推销新品,克莱雅停下了手中的食物,刀叉上的冰淇淋开始融化了,她痴痴地看着安德鲁,不知道怎么办。
“前辈身体不舒服吗?”她想了好久,只想出了这一句话。
“有些困了,最近几天都没睡好觉。”安德鲁试着搪塞。
“那就先美美地睡一觉,明天我们再去马德里。”克莱雅加快了用餐的速度,不沾巧克力酱就把冰淇淋往口中送,“前辈住在哪一家酒店?离这里应该不远吧,这么晚了地铁肯定都要停运了。”
“你——”安德鲁盯着女孩的眼睛,像审问犯人,“没有在网上预订酒店?”
“预订?酒店不应该是去下面交钱就可以上去睡觉的吗,我们家那里的酒店都是这样的,可便捷了,没有赶上回农庄的合适时间就和爸爸妈妈在路边的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再开车回家。”克莱雅一本正经地全然不像在开玩笑。
“那是……汽车旅馆吧……”安德鲁觉得她完全没有弄清楚“酒店”的含义,那得是生活在一种多么原始闭塞的环境才会这样,也难怪她会如此不谙世事。他打开了预订酒店的信息,选择查找空闲客房,现在是旅游旺季,机场旁的酒店往往要提前好久才能预订。
所有客房都已被预约。
安德鲁想一头扎在冰淇淋火锅的巧克力酱中。
深夜,Senator Barajas酒店。
这是距离巴拉哈斯机场T1航站楼最近的酒店,车程大约只有五分钟,设备齐全服务优质,提供免费的送机服务,是旅客经T1航站楼转国际航班的首选。
安德鲁坐在窗边的办公椅上,打开私人电脑,接上酒店Wi-Fi。他把耳机戴在头上不断调试音量,酒店无线网络的速度并不很快,他一遍又一遍尝试着连接界面的卫星电话,显的有些急躁。
身后的浴室灯亮着,“哗啦啦”地传来沐浴的声音。浴室门口摆放着克莱雅的那件与她的身形不符的黑色旅行箱。
按理说孤男寡女共处一间机场附近的酒店客房,本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如果被人知道这间客房是商务单人间,而且只有一张床,事情的性质似乎微微变了味。
单人床并不窄,完全挤的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可这样听起来好像更奇怪了。
安德鲁闭上眼,无奈地拍打脑门。如果现在冲上来一只吸血鬼,他会立即知道该怎么做,但身后是一个正在洗澡的女孩,他却感觉浑身不自在。
一个小时前,机场哈根达斯甜品店。
“那那那那那……那我怎么办?”克莱雅带着点哭腔,当她意识到她在异国他乡的第一晚可能无家可归时,再美味的冰淇淋自然也吃不下了。
安德鲁也不知道怎么办,Senator Barajas酒店已经被全部预订,他试着在离这个酒店不远处的Clement Barajas酒店查找空间客房,结果也是被全部预订。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这个旅游旺季,不提前至少几天的时间,是不可能在机场附近订到酒店的。
“那你只能去我的房间里住了,但是我定的是单人间。”安德鲁有些尴尬地说着。前几天网上订酒店时,其实有很多选择供他挑选的,但是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助手是一个不会在网上定酒店的人,还是个……女孩子。
“难道……我们两个要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吗?”克莱雅也注意到了安德鲁微妙的表情变化。
“我总不能把你扔在机场过夜吧。”安德鲁苦笑。
“别别别,别把我扔在机场,这里很大,我好害怕……”克莱雅立刻紧紧抓住了安德鲁的手,“我跟着前辈走,但是前辈不要偷看我换衣服呀。”
隔壁桌的旅客好像听到了她的这番话,转过头用怪异的眼神瞥着安德鲁。安德鲁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什么方面陷入了严重的危机,他想举起双手大喊“我是无辜的”。
多解释无益,他索性就这样了,也不多说什么。但是这个女孩真的好单纯,换言之就是太好骗了,她真的以为安德鲁会把她扔在机场。总部派这样的人来协助调查这么危险的事件,真的……合适么?
卫星视频电话的黑屏画面开始出现雪花,终于是“已连接”状态了,信号还算稳定。
“接线员097号为您服务。”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清脆的女音。
“执行部部长直属执行员,安德鲁•米兰,行动编号3800047,身份验证。”安德鲁自报姓名。
“身份验证通过,很高兴为您服务,安德鲁•米兰专员——”
“呼叫副部长卢卡斯•齐格勒先生。”
“现在为您转接——”
电脑屏幕上投下了一束光,光线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全息投影。满脸伤疤的男人端坐在办公桌后面,身后是遍布红点的西班牙地图。这几年技术部的全息投影技术越来越先进,甚至可以把全息投影移植在卫星电话里,电脑的画面逼真到仿佛真的有一个满面创伤的男人被缩小了几百倍后,坐在他面前的电脑键盘上。
“我已经顺利到达了马德里,副部长先生。”安德鲁说。
“嗯——”齐格勒点点头,“你和你的助手碰面了吗?”
“虽然遇到了一点小挫折,但总算和斯维雅琴科小姐成功会合了。”安德鲁顺道抱怨了一句,“执行部能改进这种碰面的方式吗?我们因此浪费了几个小时的时间。”
“这一次尼泽兰先生可能无法为你们做出决策了,一切紧急事件都要靠你们的直觉来判断。”齐格勒直接无视了安德鲁的抱怨,“你与斯维雅琴科小姐是我们评估出的最佳搭档,这是我们对你唯一的帮助。”
“希……尼泽兰先生真的打算把这件事交给我吗?”安德鲁知道向齐格勒抱怨是没有用的。他并不熟悉齐格勒副部长的过去,但是这个这个满面疮痍的男人似乎早已抛弃了一切正常人类应该有的东西——情感,永远是那么一副钢铁般生硬的表情,沙哑的声音,坐在几十年不变的专属办公桌,作为总部的最高决策者,永不停歇地指挥着世界各地的执行员。
“这是尼泽兰先生对你的信任。”齐格勒缓缓地说,“我们终究被时间淘汰,而你们将会从我们的手中接过战旗。这条路,你们总有一天会独自走下去。”
安德鲁索性不说话了,他也没有什么话想说。这些道理他并不是不懂,但是当把自己代入进去时,总会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我们现在,需要守株待兔等待吸血鬼的苏醒吗?或者是暗中调查阿方索家族与这个事件的联系。”安德鲁说。
“不,你现在不能去接触阿方索家族,我们不能让那些西班牙人感到总部派了专员来调查他们的底细。”齐格勒说,“你们先去支援葡萄牙分部,他们现在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已经告知了葡萄牙分部会为他们派遣增援,但是他们必须对阿方索家族保密。你们可以放心地与他们联系。”
“葡萄牙分部?”
“葡萄牙分部是总部派遣的第一批执行员,他们都是猎人中身经百战的精锐,但他们在数量上有劣势。”齐格勒说,“但是再强大的猎人,面对过亚种伪装者级别的敌人最后还能够活下来的,也只是凤毛麟角。”
“这个国家……有亚种级伪装者苏醒了……”安德鲁语气的微微颤抖。
“是的——第一次捕捉到亚种伪装者的信号是三天前,在马德里大区的阿尔科孔。这个亚种并不是阿斯蒙蒂斯那样最后完全被欲望吞噬了的野兽,它有与人类相平甚至超越人类的智商,能理性控制自己的欲望,它可能是学生,可能是普通上班族,混迹在人类社会中对着身边的人伺机下手。”齐格勒说,“阿尔科孔只是一个小城镇,葡萄牙分部已经控制了通往其他城市的公路和铁路,每个从控制点经过的人信息都会上传总部的分析部门进行审查。因为它一旦混入了马德里或者塞维利亚那样的大城市,想再找到它的难度等于大海捞针。”
“那它可能继续蹲伏在阿尔科孔作案,城市每天有无数的人到来和离开,它从不缺少食物。”安德鲁猜测,“花费太大的力量封锁道路,可能会稀释猎杀它的力量。”
“所以他们更需要你的帮助,你是经历过与阿斯蒙蒂斯战斗的菁英,你的任务就是协助葡萄牙分部找到那个潜伏在普通人群里的家伙,葡萄牙分部长奥利维拉会为你提供所有的支持。”齐格勒冷冷地说,“如果它显的有些亢奋,那就击毙它。”
“我还有一个问题,关于斯维雅琴科小姐,她也经历过与我相似的战斗吗?我不认为与亚种的决战适合一个十八岁的女孩……”
安德鲁还想说什么,身后飘来淡淡的玫瑰花香。他猛地回头,克莱雅裹着粉色的浴巾,拖动着那只巨大的行李箱。
“嗯?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哦,安德鲁前辈。”克莱雅把行李箱搁置在床边,探探头想看安德鲁在做什么。
在他回头的瞬间,卫星电话挂断了,全息投影与卫星电话一起取消。电脑桌面什么也没有,好像刚打开似的。
克莱雅似乎也没有听见安德鲁刚才的话。
“啊,没有什么,只是安排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德鲁马上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唔……前辈骗人,前辈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的事情了。”克莱雅撅着嘴,她握着湿漉漉的长发,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浴巾,玫瑰香味的水珠从发梢滴下,在洁白如玉的后背静静流淌。
“有亚种级伪装者苏醒了,我们明天要去支援葡萄牙分部。”安德鲁只好实话实说,但是他没有说出未说完的那番话。
“哇!亚种?我们得第一个任务就是这么厉害的角色吗?”克莱雅两眼放光,像第一次在游乐场看到过山车的小孩。
怎么感觉你还很期待似的……安德鲁在心里直摇头,没有经历战场永远也不会知道战场的残酷。他更加不理解为什么总部给他派这样的一个女孩当助手,是负责充当可爱吉祥物的么。
克莱雅把行李箱的所有东西全部倒到了床上,半人高的旅行箱竟然塞满了东西。蝴蝶结、衬衫、内衣、裙子、凉鞋、运动鞋、短袜、丝袜……开始还是一个女孩子生活所必备的衣物,后来倒出的东西越来越离谱,商场娃娃机夹到的布偶、拇指大小的俄罗斯套娃,还有一个——样子像狐狸的紫色八音盒?
安德鲁的视线被八音盒吸引了,八音盒看起来年代很久远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掉色。“狐狸尾巴”上用黑色的记号笔淡淡地写着一行乌克兰语,也即将看不清了。它的做工并不很精致,在街边随处可见的礼品店花上五欧元就可以买到一个比这还好的。
可能对这个女孩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克莱雅把八音盒压在了箱底,这是她准备这场旅行时放入的第一个物件。
虽然……她似乎误解了这次旅行的意义,她可能把执行任务与玩乐弄混淆了吧。安德鲁看见床上已经铺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小玩具。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也不知道要带什么,就都带上了。”克莱雅说,她的视线也注意到了八音盒,同时也注意到了安德鲁也紧盯着这个八音盒。
“前辈喜欢这个吗?给你玩,但是不要弄坏哦。”克莱雅把狐狸八音盒交给了安德鲁。
安德鲁用力拧动“狐狸”额头上的发条,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发条机关的手感好松,好像再拧就会被拧出来。
他的心里有点慌张,虽说自己是前辈,但弄坏后辈的东西总会让他不安,况且说还是对这个女孩可能有意义的东西。
“没事啦,前辈。”克莱雅捂着嘴仿佛掩面偷笑,“因为它本来就是坏的啦。”她用着和安德鲁一样的动作拧了拧发条,还是一样的松动。
“本来我想拿去修的,但是镇上维修店的老板说除了发条机关,里面的机械叶也出了问题吧啦吧啦的可能是修不好了,让我重新去买一个。”克莱雅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过我才不会再买一个呢,这只小狐狸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礼物。”
安德鲁顿时明白了,“狐狸尾巴”上那一行字迹逐渐淡去的乌克兰语可能是“女儿生日快乐”之类的话吧。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对某个东西如此执着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从未有过吧,又或许被淡忘了。
“我只想……再一次听到它的声音。”克莱雅小心翼翼地拂过狐狸八音盒,喃喃自语。
“你和你的爸爸妈妈感情真好啊。”安德鲁轻轻地说。
“嗯嗯!”克莱雅使劲地点头,“我家在普鲁特河的乡下河畔有一个小农庄,那里的风景真的好美,但是我平时在切尔诺夫策的寄宿学校上学。不过每个月末爸爸妈妈都开车把我从城里接回家,有时很晚了就在路边的酒店住一夜,第二天沿着普鲁特河慢悠悠地回去。”
“真好——”安德鲁低声自语。
“是吧是吧,等以后有时间我一定带前辈去我家的农庄玩,那里真的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们去普鲁特河上坐汽艇……”
克莱雅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安德鲁听着听着渐渐出神了。这是他们到达西班牙的第一个晚上,明天或许就要踏上战场,在那个未知的战场,可能要面对死亡、可能要面对绝望、可能要放弃什么对自己极其重要的东西。
在这命运的前夜,女孩躺在微醉的灯光下,抱着大腿,畅聊着过去的事情,从爸爸妈妈的礼物到寄宿学校的小伙伴,从普鲁特河的汽艇到农场里最臃肿的老母牛。男人静静地听着,有时略微附和,有时也讲一讲乏善可陈的故事,思绪时而在女孩的农庄徘徊,时而飘散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方。晚风仿佛因此停止了,远方的夜照灯中留下了一道道转瞬即逝的航迹云。男人感觉这根本不是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隐秘任务,反而更像在旅行中邂逅了一位穷游的少女,然后与少女一起分享某些不愿意拿出来和别人分享的故事。
一点也没有大战来临前的迷茫感,紧张感。
但是谁都希望把这一刻永远铭刻下来吧,直到命运的潮水吞噬一切之前……直到时间的尽头……
安德鲁喝完了最后一口浓缩咖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他偶尔回过头,克莱雅已经睡熟了,这个腼腆的女孩在睡觉时竟然有些大大咧咧,娇小的身躯“霸占”了大半张床。
“滴——”耳机传来了尖锐的提示音,提示他有未读邮件。安德鲁打开邮件,进入“夜间阅读”模式,寄件人——伊莎•雷耶斯。
安德鲁一向很相信伊耶的黑客技术,尽管这个“孩子”在生理心理与基本认知方面有很大的障碍。她的黑客水平完全可以让她在天才云集的技术部的黑客军团中成为领袖级的人物,但希尔教授不想让他跟着那些变态们学坏,就把她一直留在了身边。
“晚上好,安德鲁哥哥——你要我帮你查找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这一次他们又升级了防火墙,不过当然难不倒聪明的我啦,快夸奖我!”
安德鲁立刻回复了早已写好的邮件,大致内容无非是“感谢你”“伊耶最棒了”之类的话。伊耶表面上一直都是个单纯的小孩,单纯到从不索取物质回报只想得到一声简单的夸奖。
虽然总是这几句话,但还是真心感谢你——安德鲁在心中还是有些抱歉的,但他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组织语言“夸夸”“抱抱”。
半个小时前,他让伊耶攻陷了执行部总部的人事资料档案部门的防火墙,目的是寻找一份执行员的档案——克莱雅•斯维雅琴科,执行部东欧分部专员,乌克兰籍,行动代号3800457。
安德鲁打开附件,选择无痕迹浏览模式,高速下载。
克莱雅•斯维雅琴科,出生日期1997年3月23日,乌克兰籍。2008年加入伊卡瑟德执行局,隶属于东欧分部(乌克兰),目前就读于切尔诺夫策的科切尔基高等中学。无异常反应,无异常行为记录,无特殊身体检查申请,无重大未知灾害经历,无背叛行为,无潜在背叛意识。家庭成员:父亲(保密)、母亲(保密)、姐姐(已故,保密)。备注信息——无。
安德鲁忽然感觉脸颊冰凉凉的,窗外不知不觉飘起了小雨,他起身拉起窗拴,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克莱雅翻了个身,被子蒙住了头,只有一小截金色的发梢被压在枕头下面。她没有被这一阵小骚动惊醒,身体随着呼吸的频率有致地起起伏伏。
删除这封附件前,他把里面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直到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安德鲁不禁有些失望,这份资料太简单了,简单到好像什么人知道有人会窥探它,刻意抹去了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他又一次回过头,克莱雅的身体紧缩成一团,铺展开的薄被子空出了一大截。
他调高了客房空调的温度,十几度的低温对于一个娇弱的女孩,容易把身体冻坏。
雷克雅未克,乐园。
希尔教授和马弗尔站在向下的电梯里,电梯从顶部的酒吧直通到位于地下三层的亚纳松殿。半透明的电梯井贯通了整栋技术部大楼的正中央,电梯向上或向下运行时,环顾四方,技术部所有的设施可以在楼层与楼层的切换中一扫而过。
“电梯井的玻璃是半透明的,从外面并不能窥探到里面。不过我不会用这种拙劣的手段监视我的研究员,如果他们能完成工作,我会允许他们把PS4带到办公室。”马弗尔靠在电梯角落,打起了哈欠。
“没有多少人啊。”希尔教授看着空着的实验台和办公桌,“他们都在会议厅等着我们么。”
“是的,今天是我们召开例会的日子。”马弗尔摊开手,“不过换作以前的例会,先生们和女士们早就结束了枯燥的例行报道,去餐厅享受晚餐了。”
“但是今天他们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当神经病的乐园受到威胁时,再快乐的疯子也会清醒过来。”希尔教授说。
“比起格里菲斯家族,您才是真正威胁这个乐园的人啊……”马弗尔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希尔教授用一种吃人的眼神瞪着他。
电梯在地下三层停下了,再往下的楼层按钮是灰色的,需要权限密码才能激活。这栋科技大楼远不止在电梯井里看到的那么简单,这些只是表面的研究工作,任何一所顶级大学的实验室都可以完成。真正的核心项目和机房终端,还有那些真正关乎着人类命运的东西,都隐藏在地下三层往下的灰色世界。
但是希尔教授对那些东西暂时不感兴趣,电梯在地下三层停下了,他第一个径直走出来。
“想不到你们的设施这么发达。”电梯口连接着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的墙壁上挂着历史上伟大的航海家、开拓者、科学家的画像。尽头是一扇带有密码系统的防护门,上面用红色的特殊染料写着一行涂鸦般的德语。
Die Tür der Wahrheit!
真理之门!
“身份识别失败——”密码门的上端闪着红灯。
“这个家伙不欢迎我。”希尔教授冷冷地说。
“因为我要确保只有我们阵营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亚纳松殿。”马弗尔说着,眼眶对准了视网膜识别系统。
“身份验证通过,欢迎您——马弗尔部长。”
门开了,里面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四周都是一望无际原始森林,几十个面色冷峻的男女围着巨大的会议桌,会议桌上“漂浮”着巨大的透明液氮罐,无头的尸体悬浮在液氮中——这是希尔教授第一次见到阿斯蒙蒂斯被保存好的遗体,好像在搞什么原始祭祀。
整个会场立即停下了讨论,齐刷刷地望向进来的两个人。希尔教授一句话也不说,径直地走向尽头的座位。
林德霍姆站起身,让在了一边,和跟在身后的马弗尔小声地交谈什么。
希尔教授在尽头的座位上坐下,这个座位本属于部长马弗尔先生。
但是此时此刻,没有人敢指责这个冲进来的老人无礼,包括马弗尔。马弗尔和林德霍姆——技术部地位最高的两个男人,侍从似的一左一右站在希尔教授的身后。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希尔•尼泽兰。”希尔教授扫视着所有可以当他孙辈的年轻人,好像老教授在教训他那些乳臭未干的学生们。
每个人的脸色迥异,面孔较年轻的人们感到很迷茫,虽然早早听说过希尔•尼泽兰的大名,但他们始终无法理解技术部的前辈们这么畏惧这位老人。老一些的面孔则吃了蛇胆般铁青,因为他们见识过这个老人发飙的样子。
霍夫曼博士使劲向马弗尔使眼色,意思是“部长怎么把这样一个怪物放进来了”。马弗尔挥手示意所有人安静。
等到会场鸦雀无声后,希尔教授推了推金框的眼镜,仰望着阿斯蒙蒂斯遗骸的全息投影,“你们把这个家伙保存的真好啊,我给你们一百分。”
没有人敢回应这句话,他们不知道希尔教授是夸赞还是嘲讽。
“尼泽兰先生!”稚嫩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田畑优希站起身,用与希尔教授相同的眼神盯着他,“我们会誓死保护遗骸的安全,如果您受雇于格里菲斯家族,那么您得到遗骸唯一的方法就是踏着我的遗体。”
女孩子自始自终情绪上都保持着克制,又像早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希尔教授回过头看向马弗尔,“我喜欢这个小姑娘,希望你一定要重用她,因为她有一种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觉悟。”他也站起身,转而望向优希,露出了长辈般慈祥的笑容,“你误解了,田畑小姐,我也是格里菲斯的敌人。”
其他研究员紧张的神情舒缓了一些,他们没想到希尔•尼泽兰对这个和他针锋相对的小女孩竟然如此的宽容,也有可能是他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你们不要不说话,接着讨论,我只是个旁听的。”希尔教授说。
“尼泽兰先生。”林德霍姆说,“十分钟前,我们收到了格里菲斯家族为我们下达的最后通碟。他们将以董事会的名义派出特使对乐园进行工作视察,这次视察他们希望特使得到部长级别的权限——既然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那么这件事就请您来做出决议,这也是我们对您的诚意。”
“我要看看是哪位工作清闲的家伙要来这里旅游。”希尔教授冷冷地说。
“墨菲•格里菲斯,奥利弗爵士与第一任妻子的第二个儿子,他的次子。”林德霍姆说。
“哦,墨菲——这个家伙我听说过。”希尔教授沉思片刻,“他毕业于剑桥大学神学院,现在在约克大教堂担任主教——真不知道为什么格里菲斯家族会派一个神棍来拜访你们这些科学家。”
“他们还有一个要求。”田畑优希说,“墨菲•格里菲斯必须见到阿斯蒙蒂斯的遗骸,这是作为他们动用董事会权力回收遗骸的前奏。”
“想见阿斯蒙蒂斯的遗骸?当然可以,不过墨菲不行。”希尔教授说,“如果格里菲斯家族真的爱上了那个怪物,就让他们的家主来,我说的可不是马修•格里菲斯家主,我的意思是,让那个老家伙亲自过来。哦——你们当然不能直接叫他‘老家伙’,这样对于一位老人很不礼貌,你们要尊称他为奥利弗爵士。”
希尔教授说出这番话时,脸上一直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在讨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