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旧日幽灵(其一)

几人高的书柜屹立在环形的台阶上,四处散发着古书的浓郁霉味,地上每一处死角都铺满了猩红色的地毯,在昏暗的吊灯下像干涸了的血池。墙壁被刷的雪白,但是有些不易触及的墙皮早已剥落了,露出了灰黑的水泥,还有星罗棋布的蛛网。如果只看靠近顶梁的直角附近开的那两三个橄榄球大小的铁栏天窗,这座小型图书馆的构造像一间地牢。

现在是深夜,透过狭小的天窗看外面也是一片漆黑,或许是因为太宽敞的缘故,悬吊着的烛台式吊灯发出的光撒下后,黯淡的像一小簇萤火虫。被几层书架围绕拱卫的正中央,有一台立方的原木书桌,书桌可能是这个空间里唯一常见的东西,与地毯一样的色彩,与书柜一样的质地,在传统中式豪宅的书斋里随处可见。

书桌上有一盏真正的青花瓷八方烛台,比起那些昏暗的角落,这里显得格外明亮,烛台边还整齐地摆放着一套紫砂茶具,里面沏着狮峰龙井。很难想象这么富有中国古典风韵的一幕出现在了西班牙的某座哥特式私人别墅里。

洛彦凛捧着热气正在渐渐消失的清茶,在这充满霉味和尘埃的书库里,龙井的香气是唯一能让人想起外面世界的东西。

他就这样捧着茶杯,既不敢喝一口也不敢把杯子放下,甚至都不敢挪动哪怕一根指头,只有双腿在目光触及不到的桌下剧烈地颤抖。

不远处的书架下方,笔直地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接近两米的身高,一席素白的西装礼服,怀中夹着一顶白色的礼帽,即使脚上穿的皮鞋也是白色的。洛彦凛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白色的男人,光与影把男人的身体分割成了两半,他大致看到了一双蝙蝠般的眼睛,隐匿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如坐针毡的他,就像……他那个可怕的能力。

洛彦凛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坐多久了,被带进这栋别墅后,白色男人收走了他所有的随身物品,这间书库里没有任何证明时间正在流逝的东西,除了触感由烫变温的茶杯。白色男人不像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他的角色更可能是管家,在洛彦凛被带进来后,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请稍等片刻,先生很快就到”。

洛彦凛也不知道这个“片刻”具体指代多久时间,更不知道这个“邀请”他来这里的“先生”是何方神圣,他在内心深处一遍遍祈求时间尽可能长一些。他很害怕,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白色男人口中的“先生”要对他做什么,目前清楚的只有一件事,这些人绝不是心怀好意请他来做客的。

最糟糕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是一座远离马德里的城市,从下午到现在的深夜,这段时间内可以走很长一段车程。离开了马德里就意味着离开了希尔教授和阿方索家族力所能及的范围,亚璃现在下落不明,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操!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就发生在了老子身上!恐惧之余,洛彦凛的内心还涌现了一股烦躁,就像一群人逃课去网吧上网最后就抓了他一个的心情。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可以意料的范围,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内心也不能平息。

他和亚璃被绑架了,绑架地点是紧邻威斯汀皇宫酒店的丽池公园……在离家只有一步之遥的门前被绑架,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了吧。

他想起了几年前看过一部叫《邻居》的韩国电影,大致是讲小区出现了虐杀少女的连环杀手,后来在小区所有人的共同协助下抓捕凶手的故事。其中第一位受害者小女孩就是杀手的邻居,被绑架的时候是她在踏进家门的前一刻,那种眼睁睁地注视自己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即使是虚构的故事,每每想起仍然不寒而栗。

洛彦凛感觉绑架他的家伙不至于要他的命,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否则也不会用他在国内都喝不到的好茶来招待。韦小宝那套死皮赖脸的功夫在多年来与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斗智斗勇中或许学到了一些,但现在要面对的可不只是想提高升学率的学校领导,他确定自己已经接近了最近这一系列事件的核心,这个核心希尔教授那边可能都还没有触及。

妈的,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为什么最破的事首先就砸到了我的头上……洛彦凛无能狂怒地想。

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昨天……总之是上一个下午,经历了彻夜追捕从隔离医院潜逃的索罗后,希尔教授决定给他们半天的假期,毕竟来到西班牙的这几天,就没有一丝给人喘气的空间。希尔教授和安德鲁他们像是也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临时离开了酒店。

“啊,原来是继续休息啊,那午安咯,井上小姐。”洛彦凛顿时就是个重重的哈欠,扭头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尽管才睡了整整一个上午,但享用完一大堆早餐后,体内的血糖浓度可以感受到飙升,血糖浓度上升就越发困倦了,能在二十四度的空调下酣睡一场,为啥还要去三十四度的太阳下奔波。

他还没迈开步子后衣领就被亚璃一把拽住了,女孩一脸怒其不争加如获至宝瞪着他,眼睛里闪闪发光,仿佛在说“好小子你出来了还想回去?”。

就这样,洛彦凛被亚璃像随身挂件似的带着在马德里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更像是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谷歌地图上搜索附近的高人气景点,然后就拉着他去那儿拍照。

不得不说,亚璃确实有着“不羁放纵爱自由”的天性,随意规划的旅程竟然把洛彦凛的倦意轻而易举就打消了。他们的第一站是同样位于丽池区的太阳门广场,这里距离威斯汀皇宫酒店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马德里竞技队徽里的爬树熊雕像就在这座广场里。酷夏的炎热并不能阻挡人们的脚步,太阳门广场游客的人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广场粗略地转了一圈拍照证明自己来过后,洛彦凛和亚璃就不约而同地扎进了开着空调的咖啡厅里。这座咖啡厅位于保安局大楼的旁边,抬起头望的见整个西班牙最精准的巨大钟楼,这里同样是西班牙所有公路的零起点,每年的新年都会举办盛大的庆典。但是不得不说人一旦走进安逸舒适的地方就彻底怠惰了,计划好的一系列行程,像皇宫、议会大厦、普拉多博物馆,甚至是更远的伯纳乌球场和卡尔德隆球场……在凉爽的空调风和抹茶星冰乐中全部抛之脑后了。

不知道在咖啡厅里坐了多久,亚璃终于下定了“决心”,难得这半天的假期,如果就在咖啡桌上消磨过去,那岂还不如就泡个澡躺在房间里睡觉?她拧起了仿佛与椅子融为一体的洛彦凛,把他几乎是拽出了这狭小的天堂。

时间有点晚了,照着先前的计划显然已经不可能。斟酌良久后,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去离酒店就隔一个街区的丽池公园。

丽池公园绿树成荫,不会像太阳门广场那样在阳光下暴晒,从公园里铭刻着十几位国王的雕像大道往深处走几步不远,就是最大的人工湖,全天提供租赁游艇的服务。乘坐游艇这个好主意是洛彦凛提出的,在湖面上和野鸭们一起消磨时光,看着太阳慢慢落山,虽然有点俗套,但这是放空身心的最好方式了,这里没有喧嚣嘈杂,没有流言蜚语,只有一群胆子大到主动找人类讨食物的野鸭。

亚璃挑选了一艘外观像日本神社舞殿的游艇。洛彦凛吐槽说“咋地,你怀念起了以前当巫女的日子啊”,亚璃也不甘示弱地反呛道“怀念个屁,你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挨批时难道不想有朝一日站在办公桌上撒野吗”。

他想想这也不无道理,这就像以前高中的时候在操场上踢球总是被教导主任骂,然后心里就想,等老子毕业后必在这个操场上当着你的面踢一天的球,虽然这对那个教导主任没有半点影响,但至少可以把这几年被“欺压”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人有时还是需要变成“阿Q”的。

“你想过了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索罗在自杀前的那番话。”当游艇开到湖心后,亚璃压低声音对洛彦凛问,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人工湖上有十几艘游艇,最近的离这艘“神社舞殿”也有至少五米的距离。这是一个畅所欲言的闭锁空间,就像那个烟花盛开的夜里,港口畔逐渐升起的摩天轮。

“果然,阿方索家族是有问题的吧,我也不太确定,不知道希尔教授他们会发现些什么。”洛彦凛说,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个只想求死的亡命之徒在生命的最后说的那番话必然有什么深意,但这更不如说是一个哑迷。索罗提到过,在他失去理智后,二度被囚禁了起来,第二次囚禁他的无疑是阿方索家族,那是否可以推断出当年主导了这一切的也是阿方索家族呢?

“是的吧,我的预感没错吧。”亚璃皱了皱眉头,“但我们得有具体的怀疑对象,毕竟法不责众。”

“阿德里安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亚璃说,“如果他是知情人,绝不会留给索罗讲故事的时间,当他开口的那一刻,就可以将他击毙——阿德里安可是随身带枪的。放任索罗把那些秘密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局外人知道,阿德里安可能也是棋盘上的一颗子,和我们一样。”

“排除法的话,就是索菲娅老阿姨了咯,或者这个家族还有什么其他人。”洛彦凛想想顿时觉得不对劲的东西都连上了,“阿方索家族没到日本参加圆桌会议就是因为在处理这个吧,后来发现自己顶不住了才让我们过来收拾残局擦屁股。”

“虽然目前没有证据证明索菲娅就是这个迷局的操棋手,不过我同意你的部分观点——她一定是知情者。”亚璃点了点头,“她是阿方索家族的家主,每个行为都代表了家族的利益。如果她对我们隐瞒了什么,那也是为了阿方索家族而隐瞒的。”

“难道说……这些突然苏醒的吸血鬼,都是阿方索家族干的?我记得索菲说过她老爸是个生物学家。”洛彦凛刚说出口,又摇摇头,“不对不对,人造吸血鬼,这种技术真的存在吗?啊,先不说这个,既然现在的局面已经发生了,他们应该自己处理啊,这种事暴露了不是把自己往铁锅里炖吗?”

“你还记得格里菲斯家族对我们的态度吗?”亚璃问。

“记得啊,一群颐气指使的混蛋,怎么了?”洛彦凛被亚璃突然的问题弄的摸不着头脑。

“我也很不爽格里菲斯的态度,但是换个角度来说,他们对我们的指责也并非无理,因为在名义上,他们是董事会,是我们的老板。”亚璃说,“那么同样的道理,阿方索家族也是我们的老板,但索菲娅•阿方索从我们到来的一刻开始,一直对我们卑躬屈膝——当然,这么说肯定夸张了,但她的态度让你感受到了老板与雇员之间的割裂感吗?”

“这么说来,阿方索家族邀请我们,是因为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希尔教授毕竟是吸血鬼问题的专家。”洛彦凛说。

“能让高高在上的人低下头,还是这种自恃贵族后裔的大财团——”亚璃的语气极其肯定,“刀早就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放血了。”

“这我也懂的呀,毕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攻击阿方索家族的仓库,这已经是捅刀子了吧。”洛彦凛说,“你说,这可能是索菲娅的自导自演吗?虽然没有证据是她干的,但也没有证据不是她干的。”

“自导自演杀死自己的哥哥?这个导演可真是心狠手辣。”亚璃并不同意洛彦凛的观点,“假如她真的是如此残忍的人,这样做也是没有意义的。阿方索家族邀请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尽快控制住局面,而不是让局面更加失控。”

“到后来我们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嘛。”洛彦凛无奈地摊开手,“希尔教授他们又去那个令人发毛的仓库了吧,不知道能发现些什么,反正我再也不想去那里了,要做噩梦的。”

“我有一个假设,你想听吗?”亚璃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仿佛害怕隔墙有耳,尽管距离他们最近的游艇也至少相隔五米,船舷两侧只有一群慵懒戏水的水鸭。

“看你这样子,我不想听也得听吧。”洛彦凛虽然不以为意地笑着,但他内心深处也知道亚璃是认真的,前前后后也相处这么久了,这个女孩认真的时候、随性的时候、悲伤的时候,他还是分的清的。

“那我只能恭喜你——答对了。”她一拳头重重地抡向洛彦凛的膝盖,洛彦凛神经反射的连屁股带人溜下了坐垫。

唯独这个是他与亚璃相处再久也分不清的……她发疯的时候。

还没等洛彦凛爬上来,亚璃就开始讲她自己的推测了。

“运输车遭遇袭击,这件事本身还存在着一个疑点。事件发生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到达马德里的那一天早晨,安德鲁重创了那个叫科什么的伪装者……啊,忘记名字了,总之把它打到再起不能就对了。而与此同时,阿方索家族的人也来了,与安德鲁交换了情报与意见,讨论结果是把这具危险的躯体先放在冷冻仓库里,后面才发生了袭击。但是——”亚璃加重了语气,“这场袭击,理论上是根本不应该发生的。”

没等洛彦凛接茬,亚璃就继续往下说,“我的一切假设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索菲娅女士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不会主动把运输车队的情报泄露给第三者。这样一来,车队的行动就是一次被临时安排的绝密押运,不会有泄露出去的风险,即使情报被不慎泄露了,对方也没有时间在冷冻仓库里安排袭击并做到全身而退不留痕迹。”

“你的意思是……内鬼是运输车队的人?”洛彦凛惊讶地说,“运输车队不是全军覆没了吗?”

“别忘了克莱雅的‘回放’,战斗在很短的时间——几乎一瞬间就结束了,所有人被杀死时身体遭受了近乎毁灭的摧残,面目全非,如果没有DNA检测,你能确定那些装载袋子里的遗体都属于运输小队吗?”亚璃冷冷地望向窗外,“不知道希尔教授发现了什么,可能从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错了。”

洛彦凛沉默了,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一切都跟着已有的线索与阿方索家族提供的情报走,直到现在,他才隐隐发觉他们至今走过的路都是被设置好的圈套,幕后的人早已全身而退,在看不见的地方欣赏这一出好戏。

“那袭击者就是运输车队的人咯,这样范围就缩小很多了吧,毕竟尸体是不会动的。”洛彦凛说。

“但愿如此。”亚璃焦虑地点点头,“虽然不敢相信,但我有一个更加大胆的……”

亚璃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了,她的脸色瞬间变的煞白,不同于先前的疲倦与焦虑,煞白的面色里只透露出了一种溢于言表的神情——恐惧,她从未表现的如此的慌张,她可是即使被困在变成莫比乌斯环的城市迷宫里,也能从容不迫地与主宰一切的神玩起生死时速。再强大的人也有阿喀琉斯之踵,她现在就像是被准确射中了要害,回到了这个年纪的女孩面临危险时应有的样子。

洛彦凛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完全不需要反应,因为一把已经上好膛的SWM29正瞄准着亚璃的后脑勺,举枪的那个人和黑压压的枪口一样,仿佛不带有一丝感情。

“讨论,到此为止了。”身后传来了石头般生硬的声音。

亚璃还能勉强保持镇定,洛彦凛的冷汗已经开始“刷刷”地从脸颊流下,他下意识地想回过头看那个人的真容,没等头扭到一半,枪口就指向了他。

“不准回头。”那个人冷冷地命令道。

洛彦凛只好又把头扭了回来,“舞殿”四周有不少的游艇,如果现在大声呼救,周围的人一定听得到声音,但他不敢这样做,那个人手里的左轮手枪不像是玩具。

一艘鲨鱼外形的游艇近乎贴着“舞殿”驶过,上面坐着一对看上去像是年轻小情侣的男女,女孩正举着一支自拍杆,看见了误入了镜头里的亚璃,她转过身向亚璃热情地打招呼。

亚璃强忍着挤出了一丝笑容回应女孩的善意,那个人蹲坐在游艇最后排堆放救生圈的角落,从外面的视角看,刚好处于一个视觉盲区。

鲨鱼游艇渐渐远去了,逃离地狱的最后一扇门仿佛正在静悄悄地关上。

亚璃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了现在的处境。她握住洛彦凛的手腕,轻轻地拽了拽,让他尽快从恐慌的情绪中走出来。在对峙与交涉中,只有与对方保持同等的谈判地位才有一丝生机,一开始就认输,最后只会演变为单方的虐杀。

“你是怎么上来的?”亚璃先发制人开口问。

“我已经跟踪你们很久了,先生希望邀请你们到府上做客。”那个人没有正面回答亚璃的问题。

“我寻思……这不是邀请人的态度吧,你那位先生是霸道总裁么。”洛彦凛的手也紧紧抓着亚璃的手腕,不得不说这让他的心境或多或少适应了一些,尽管声音还打着哆嗦,烂话还是不知不觉从嘴里说出。

“洛彦凛先生,我想先生一定会很乐意和你交流的。”那个人好像在念早已准备好的剧本,对洛彦凛的问题置若罔闻。

“那位‘先生’是这一切的谋划者吧?”亚璃深吸一口气,一针见血地诘问,“从吸血鬼到袭击运输车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想我们基本上已经能确定他的本尊了,所以他选择主动出击。”

“闭嘴,女人。”那个人突然厉声呵斥,把枪口重重地按在亚璃的后背上,“你想死吗?无知的女人。”

亚璃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那个人的反应激烈远超过了她的预想,他以最原始粗暴的方式让她闭嘴,就像她曾经还是见识巫女时,舞步练习中被老巫女一竹鞭打断了动作,老巫女面色铁青,就是不告诉她哪里做错了,留着她一个人在原地懵逼。

“按我说的做,没有允许你们提问就闭嘴。”那个人的声音瞬间又低沉了下来,他显然不希望惊动不远处的游客,“现在,把船停靠在岸边。”说完,他用枪托拍了拍亚璃的肩膀,好像在向她证明他手里捏着的不是仿真玩具枪。

亚璃顺从地把游艇向租赁点划去,但她并没有放弃试探,租赁点是唯一一个可以停靠的岸,由几个工作人员不间断的看管,任何使用过的游艇都会经过登记。这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因为在退租之前,所有游客必须离开游艇,全面检查完成后才可以进行办理,岸上不是封闭场所,没有一个绑架犯会愚蠢到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公园里用枪胁迫人质。

“你们的押金单呢?”那个人恶狠狠地说。

“在……在我这。”洛彦凛一只手还保持着投降的姿势,另一只手伸进兜里胡乱翻找着,押金单是租赁游艇的凭证,上岸时凭借押金单归还游艇以及取回押金。他摸索了一阵后,掏出了皱巴巴的押金单,那个人粗暴地一把夺了过去,随便塞到了哪个够得着的地方。

“你不怕我们逃跑吗?”四下权衡了局面后,亚璃用极小声问。那个人既然选择在丽池公园下手,那说明他早已有了一条撤退的途径,但亚璃反复观察了四周的环境后,实在想不出使用常规手段,有什么不惊动人群还可以带着两个有反抗意识的大活人离开的方法。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无声的捕食者——他和安德鲁一样,具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在一开始,至少在他们登上游艇之前,便成为了这个人的猎物,或许他就紧跟在后面上了游艇,然后一直潜伏在角落里,等待捕食的最佳时机。

他们一直都围绕着“揪出幕后的人”这个目的,却疏忽了他们对抗的很可能也是一个团队,而团队的幕后者并不甘心扮演猫鼠游戏的“鼠”,对于他,他或许一直都认为自己更是不断收网的那一方,就像蛰伏在城市阴影里的阿斯蒙蒂斯,它才是这局游戏里的上帝。

阿斯蒙蒂斯再强大,却不具备人类的法则,与人为敌永远比与野兽为敌要可怕。

那个人突然从身上取出了一根医用的手术针管,准确地刺入了亚璃的颈静脉,他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外科医生,动作是如此的迅速,亚璃还没有来得及挣扎,针管里的透明液体已经注射到了她的体内。

她的脸色瞬间变的苍白,身体微微抽搐,嘴角渗出稀疏的白沫,眼神逐渐空洞无力,她强忍着想维持清醒,可眼皮似乎绑了千斤重的铁球,把她推入了黑暗,她的意识在黑暗中不断消失,身体静静地倒在了洛彦凛身上,轻盈地像一片树叶。

“你——”洛彦凛惊恐地大叫,他刚吐出了一个字符,就再也叫不出声了,对眼前情景的目瞪口呆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

身体上分明还残留着女孩的触感,但是扑在他怀中的在肉眼看来,是一堆透明的空气。他握紧了亚璃有些冰凉的手腕,生怕松开了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已经好久没有使用过这么大的力气了,换作平时,她一定会一脸嫌弃地说“你想把姐姐我掰断啊”,可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无论多么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唤醒她,只有微弱的脉搏证明了她还活着。

“想让她活命就按我说的做。”那个人又扬了扬他手中的枪,冷冷地说。

“我……应该怎么做。”短暂的时间内,洛彦凛的心中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这个人与克莱雅和安德鲁一样,同样是有异能力的伪装者,人类脱身法则对于这个人完全不成立,他没有理由像普通绑架犯提前规划路线是他除了服从这个人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就像直面阿斯蒙蒂斯那样,即使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也不愿意背负着另一个女孩的命苟活下去,只有不激怒这个男人,他才不会对亚璃真正下手。

“把手机放下。”那个人命令道。

洛彦凛一只手还保持着投降的姿势,另一只手颤抖地从裤兜里取出手机,他刚把手机放在掏出来,就被那个人粗暴地一把夺去,打水漂般扔在了人工湖底。

手机落水的“扑通”声让他的心情在恐惧之上又叠加了一层心疼,尽管现在他账户里的钱至少可以买十部最新的iPhone,但几千块钱瞬间归零,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年级大会上亲眼看见自己存了好多部片的手机当众被教导主任砸碎。

心疼的感觉只有一瞬间,他现在没闲工夫管这个,毕竟两个人的命是多少部iPhone也换不来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等待脱身的机会。

可他刚开始决定等待这个还没出现的机会,后颈就感受到了一股针扎的刺痛,冰凉的液体通过针管流进了他的颈静脉。

突如其来的困倦席卷了他的身体,他的大脑清醒的知道自己也被注射了和亚璃一样致人昏迷的药剂,但渐渐微弱远去的意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和行为。他笔直地后仰倒下,在眼皮被合上前,最后停留在视觉画面里的是那个男人的面貌。

白色礼帽,白色西装,白色西裤,白色手套,白色皮鞋,腰间别着一把白色手杖,全身上下都是一尘不染的白,甚至头发都是白化病般的煞白,除了那一双空洞无光的黑色眼睛,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看来,都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无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