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旧日幽灵(其二)

洛彦凛轻轻地小酌了一口热气早已消失的狮峰龙井,并没有感觉到龙井茶特有的甘甜,冷掉的茶就像馊了的饭一样索然无味,他的大脑还是昏昏沉沉的,可以确信在游艇上一定被白色男人下了什么强效麻醉药,这个男人就如影随形般伫立在阴影中,洛彦凛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就这样凝视着自己,从趴在这张桌子上醒来到现在。

“我还要在这里坐多久。”洛彦凛再次开口问白色男人,当然他也是不指望有答复的,白色男人自始自终从未发出一丝声响,甚至是呼吸的声音,都仿佛如他那可怕的能力一般,隐匿在了空气里。

“那位‘先生’还没有来吗?”洛彦凛清楚地记得,他被“请”来这里的目的,是某位“先生”想见他,但他到现在为止见到过的先生只有这个白色的男人。

回答他的当然只有一阵理所当然的寂静,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

“那个和我一起的女孩呢?她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才是他迫切想知道答案的。被带到这幢阴暗的别墅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亚璃,这也是他问的次数最多的问题,虽然他每次得到的结果都可想而知,但他唯独在这件事上,即使喊干喉咙,也要一直这样问下去。

“你们把她关在哪里了?”洛彦凛继续徒劳地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位‘先生’为什么让你来抓我们?”

洛彦凛自言自语似的问了几句后,也叹了口气放弃了。虽然那位“先生”暂时应该不会要他的命,但亚璃就不一定了……他明知道白色男人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提到亚璃时却不敢用任何“活着”“死亡”相关的字眼,一切提问都是以她还活着为前提,因为除此之外,他甚至没有勇气考虑其他情形。

“久等了,伊卡瑟德的客人。”陌生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到了洛彦凛的耳朵里,他惊觉地抬起头,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抚着螺旋阶梯的扶手,慢慢向下踱步,地毯完全吸收了他的脚步声,背光为他只留下了个黑色的轮廓,就像披着一件黑色雨衣。

洛彦凛更惊讶的是这个男人通用语说出这句话的。伊卡瑟德的大部分人都熟练掌握了通用语,但每个人的发音却可以明显分出水平高低,林德霍姆带有明显的北欧重音,一看就不像是系统学习过的,安德鲁和伊耶是听起来不那么别扭的水平,希尔教授则基本上告别了拉丁语系的抑扬顿挫味,水平最高的则是亚璃,毕竟她如果不自报家门,换作谁都会把她当成土生土长的南方妹子。

但这个男人……洛彦凛不得不承认,除了中央台的播音员,他想不到在哪里听过如此字正腔圆的发音,作为蓝缨中学唯一的特级语文老师的老张在他面前,或许会当场拜他为师,请教散文朗诵的技巧。

直到他缓慢地走到洛彦凛的对面就坐,洛彦凛这才看清这个男人的正脸。

但在这一口通用语面前,他那张西班牙人的脸反而最有违和感了,金色的直发梳向了脑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白兰地香精味,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大理石般光滑细腻,即使只要清醒就在运动的眼睑也看不到皱纹。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这个人应该就是白色男人口中的“先生”了吧,洛彦凛确信这一点,他于是先发制人展开攻势。

“问题是需要一个一个抛出来的,洛先生。”男人从容不迫地捧起茶具,向滚烫的茶水吹冷气,全然不顾早已按捺不住的洛彦凛,“作为对用粗暴的手段把你‘请’来的歉意,我就先回答你的一个问题吧。”

“亚璃怎么样了?我指的是……和我一起被带到这里的女孩,井上亚璃。”洛彦凛毫不犹豫地问。

“哦,那个漂亮的女孩啊。”男人扬了扬头,“她很好,但是维拉好像给她注射了过量的苏芬太尼,现在可能还在沉睡。”

“太好了——”洛彦凛瘫靠在了椅子上,嘴里小声念叨着,悬在心里最沉重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了,亚璃现在没有生命危险,或者说这伙人绑架他们并不是以“杀人”为目的,这样一来,双方就坐在了平等的谈判桌上,接下来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不顾自己所处的困局,却一心想着女人的安危,想不到你还有骑士精神,她醒来后一定会感谢你的。”男人轻轻地咧嘴讪笑。

骑士精神吗?在洛彦凛听过的为数不多的恭维话中,这个算是最离谱的。哪有那么多的什么鬼骑士精神,这就是本能好吧!

“那作为对骑士精神的奖励,我允许你再问我一个问题。”男人用着戏谑的语气说。

“你是什么人?”洛彦凛开门见山地问了最本质的问题。

“那么就请我做个自我介绍——”男人放下了茶碗,注视着洛彦凛,嘴角上扬,“我的名字叫爱德华多•阿方索。”

洛彦凛的面部表情直接凝固了,他忘记这是他今天第几次惊愕了,但这一次是最理所当然的,看到一个应该躺在编织袋里的人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换作谁也不会淡定吧。

“那前天死去的……”洛彦凛擦了擦眼睛,仍然不敢相信男人口中的这个早已死去的名字属于他。

“你知道kagemusha吗?”爱德华多对洛彦凛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影武者?那天在冷冻仓库里被杀的是你的替身?”洛彦凛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这种东西在现实世界里怎么可能会有。”

“是啊,吸血鬼怎么可能会存在在现实世界里,异能力怎么可能会存在在现实世界里。”爱德华多理所当然地冷笑着,这也着实让洛彦凛无法反驳,毕竟他现在被卷入的也是一个理应不该存在的世界观。

“人类的阶级比海洋里的生物复杂的多,有人从出生就注定了醉生梦死,有人却榨干一切也无法在平静中善终,神与牲口的差距只源于一个东西——那就是钱。”爱德华多说,“钱就是万能的东西,因为它能操控人的内心,而‘牲口’们为了得到钱,会为高高在上的‘神’献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但是有很多普通人也在努力活着吧。”洛彦凛不知道这个爱德华多从哪里学来的这套二十世纪早期垄断资本家的理论,他现在的生活档次倒是不属于“牲口”,但听到这番话还是感到莫名的火大。

“前天代替我被杀的那个男人,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长的很像我。他失业了,他的妻子死于车祸,他的女儿骨肉瘤晚期,扩散到了全身,已经无可救药。我找到了他,很直截了当地开出了条件,让他代替我被杀,相应的回报是为他的女儿治病的钱,当然,这些钱对于阿方索家族只是不到一天的日常开销。”爱德华多冷冷地说,“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条件,开始学习我的说话语气和穿着风格,甚至做了一个简单的声带整形。一周前,他的女儿死了,他也在我的安排下开始了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旅。”

洛彦凛突然说不出话了,“人要有自己的尊严”“金钱买不来尊严”……这些从小学思想品德课就开始教育的东西放在这个世界里却显得如此幼稚,人人都向往理想美丽的世界,可为了活下去,却又不得不出卖一些不能缺少的东西,沦为棋子,沦为玩物。

“但是这些法则仅仅适用于一般的人类,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单独的个体无法存活,这也就逼迫着人们遵循所谓的社会法则活下去。”爱德华多说,“但是,当你超越了人类,随心所欲支配你喜欢或者讨厌的事物,这些法则便无法对你起到束缚作用,因为你获得了力量。”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洛彦凛被弄的摸不着头脑,前一秒还在教育他世界是残酷的,现在又开始扯到不相关的东西。

“你想拥有真正的力量吗?”爱德华多轻轻地问。

真正的力量……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呢?洛彦凛的心里涌起了阵阵寒意,他又想起了寄居在梦境里的那个自称“妹妹”的百变女孩,虽然只有几分钟的体验,那扭曲时空,打破莫比乌斯环的能力是真正的力量吗?

但那强大的力量毕竟不属于他,即使是那短暂的时间里,有资格使用的也只有占用了身体的女孩。自从那次后,他也做过无数次梦,却再也没有和她相遇,每天早晨睁开眼望着窗外的太阳,今天又是毫无干劲的颓废一天。

“为什么选择我?”洛彦凛问,是啊!这才是最关键的,身边的人大佬云集,可偏偏最后抓了一个最混水摸鱼的。

“因为尼泽兰从来不会看错人。”爱德华多说。

又来了……希尔教授是上帝啊还是撒旦啊,搞的你们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把他当信条一样崇拜……洛彦凛无语地想。

“你和其他人不同,你身边的人看起来比你优秀,但他们就像已经分化完全的细胞,我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潜力,而你则只是一枚受精卵,最后分化出的是草履虫还是怪物,这必须取决于你的力量。”爱德华多的目光冷冰冰地笼罩在了洛彦凛的身上,他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一下子有骑士精神,一下子又是受精卵,有骑士精神的受精卵?这个神棍一样的家伙咋这么前后不着调呢,洛彦凛真想说“要不老子分化出瓦尔基里或者洛基给你看看”,但他同时又不敢说出口,他害怕话音刚落,这个什么都当真的家伙就派进来十几个白大褂恶汉把他绑去安装天鹅羽翅膀。

洛彦凛深吸一口气说,“我能表达一下我的想法吗?”

爱德华多摊开手,示意让他说。

“或许希尔教……尼泽兰先生真的如你所说,他不会看错人,但我真的可能就是个例外,你肯定也调查过我的档案,我老爸老妈和我一样都是吃肉和粮食长大的,我不是什么恶魔之子。”洛彦凛终于找到了留给他说话的间隙。

“我也不想要什么力量,当个生老病死的人,挺好的。”这倒是他的心声,你当上了神,有了不死之躯,有了不灭之魂,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不也就剩下了你,独自在这陌生的世界中流浪。

“那我换个问题。”爱德华多仿佛早就料到了洛彦凛会这样回答,“你有见过很讨厌的事物吗?尽管罪不至此,但你却出自私心,讨厌到想让那个东西彻底毁掉。”

“有的吧。”洛彦凛点点头。

“当你有了力量,你就能将这些规则无法击倒的东西在你的意志下抹尽,你不想成为规则的支配者吗?一切违背你的意志的只有灭亡,不论那是善还是恶,因为你就是法则。”爱德华多渐渐地笑了,有一刹那,他的瞳孔仿佛掠过一丝血红的光芒,白皙的脸庞倒映在昏暗的烛光下,像水晶球里的预言家。

洛彦凛的内心在某一刻真的发生了动摇,如果真的有这种力量,对于谁都是很诱人的吧。每个人都有恨的咬牙切齿的人或事,打开互联网看到打着教育问题儿童的幌子虐待他人的“医生”,看到为了流量对受害人火上浇油的“记者”,看到把孩子扔在冰天雪地里罚跪的“继母”,看到工作不顺殴打妻子当出气筒的“丈夫”……谁都有相似的一瞬间——如果这些人彻底的消失就好了,洛彦凛也是如此,可这终究只是无能狂怒,短暂的舆论谴责后,“某某书院”们换了个名字继续赚的盆满钵满,对着镜头一阵假哭后,“继母”们继续露出了险恶的本色,对这些人或事,你会发现停留在表面的谴责远远不够,可你却又无法进一步撼动这些。

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恶夺走了善的生存土壤,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无力的斥责无法伤害他们半分。洛彦凛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短篇小说,讲的是主角放假回乡下,认识了同村的另一个女孩并成为了好朋友,女孩生长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家庭里,不仅不能上学,每天为弟弟干活还要挨打,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活干完后和主角一起透着一块绿色的玻璃看太阳,时光飞逝,假期结束了,主角回到了城里,临走前他把绿色玻璃送给了女孩并说来年再见,可第二年主角来的时候女孩却已经死了,她的父母对她的死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反而把她的遗物处理垃圾似的扔掉了,故事以主角翻找垃圾堆找到绿色玻璃后独自看太阳结束……

这是一个如此绝望的故事,面对着巨大的恶意却无济于事,女孩是意外死亡的,她那邪恶的家人不用承担刑责,扔掉遗物也不属于法律惩戒的范围,但到故事的结尾,换作谁都会希望死去的是女孩令人作呕的父母吧。可是主角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小男孩,除了几句孩子气的怒吼后,他无法再做出更多选择,但如果这个小孩手里有一颗炸弹,他无疑会毫不留情地扔过去。这就是力量,以自我的意志根除这些恨之入骨的东西。

可是代价呢?当你得到某个东西时,那必定也会失去某些同等重要的东西,永动机是不存在的,今日的力量在明天就会变成灾厄。

“你把我抓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和你联手?”洛彦凛说,“你想给我力量,但我必须为你做事。”

“你很聪明,知道我们彼此都需要什么。”爱德华多笑了笑,“尼泽兰看上的受精卵,那必定是最合适的容器。”

“最近大规模苏醒的吸血鬼都是你的‘杰作’吧,你就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洛彦凛一脸平静地清点着爱德华多的“罪状”,“我大致可以猜出来,你把力量植入‘容器’的方式是人体改造手术吧。”

“你说对了一半。”爱德华多幽幽地说,“但那些垃圾并不属于我的专利,他们都是我那早就入土的废物老爹的残次品。”

“残次品?废物老爹?”洛彦凛一头雾水。

“难道不是吗?死老头子身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基因工程学博士,拥有利维坦之血,却只用那些孤儿做出了一堆闻到铁锈气味就发疯的动物。”爱德华多的情绪顿时变的很激烈,他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咆哮,“而我则不同,我能做到老头子一辈子也无法做到的事,我是阿方索家族离神最近的那个!”

“你真是个疯子。”洛彦凛说出了最直观的感受。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手中的试验素材毕竟都是普通的动物,不配得到利维坦血脉的恩赐,而我——则拥有最完美无缺的容器。”爱德华多缓缓地抬起头,换了种目光打量着洛彦凛。

“你不会想用我当容器吧……”洛彦凛一听就慌了神,他一早就料到了这爱德华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想不到从一开始在爱德华多的眼中,他不过就是一只昂贵一点的小白鼠罢了,完全没有平等谈判的机会。

“我会把利维坦之血赐予你,当然这个过程你可能会经受一些疼痛,这就像女人在分娩时所必须承受的痛苦。当然,你和那些量产的残次品不同,只要你服从于我,我会尽可能减少你的痛苦。”爱德华多瞪大双眼,眼球仿佛要从眼眶中炸裂出来,“但是,你必须全部接受我对你的塑造。”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怎么想都是不靠谱的吧!”这次发飙的一方换成了洛彦凛,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怒视爱德华多,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处于绝对的劣势,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原位。他感觉爱德华多和站在他身边的白色男人就他妈的是一种人,虽然一个沾点话唠一个沾点聋哑,但他们本质上都是相同的,那就是不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我刚才说的还不清楚吗?我从未感觉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话没说完,洛彦凛的内心倒是先开始惊虚了,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一直都在尝试逃避寄居在梦境里的那个女孩,可正是那个旁人看来可能只是他的脑补幻想的女孩,却占据了他的身体压制了阿斯蒙蒂斯。他忽然想到了爱德华多多次提起的一个词——“容器”,在扭转时空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发挥都作用,似乎就是一个容纳着梦境女孩意识的容器。

“我一直关注着你,从你非正式加入伊卡瑟德的那一天开始。”爱德华多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被伊卡瑟德强行篡改了学籍,被迫加入的吧。你既然能接受这个事实,为什么不能接受利维坦的力量呢?”

“每个月拿三千美元和每天挨刀子还是不同的。”洛彦凛叹了口气说,“再说了,我这一年也没干什么事,但白给我的钱我还能不要吗?”

“诸神黄昏,尼泽兰给你说过吧。”爱德华多换了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

“提到过一点。”

“那是伊卡瑟德历史上最惨重的一战,敌人是在挪威苏醒的利维坦,伊卡瑟德以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阵亡率,才赢得了那场战争。我的老爹在诸神黄昏里作为某个特别行动组的组长出战,尼泽兰那时才是刚加入的新人,而老爹的团队最终只有他们两个人活了下来。”爱德华多用最平静的语气描述着那极光下的终局之战,无数年轻的精英永远被埋葬在了北境的土地里。

洛彦凛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希尔教授的眼神时而如此悲伤,背负了那么多生命苟活下来,有时还不如豪迈的战死沙场。

“阿斯蒙蒂斯苏醒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绝望。它没有像利维坦那样醒在荒芜的冰原,而是人口密集的城市,一场血雨腥风已经在所难免。尼泽兰带领着他的专属团队作为先锋队调查,全世界的执行员严阵以待。但是这场本无法避免的灾难,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这一切都是在你加入他的团队后发生的。”爱德华多说。

这个问题董事会的混蛋们已经把我问了个遍啦,就你一个神经兮兮的家伙还想问倒我?经历了圆桌会议的高强度“拷打”,洛彦凛的心理素质还是提高了很多,他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话,“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真遗憾。”爱德华多仿佛早就料到了洛彦凛会这样说,他一脸抱歉地摇摇头,“人在受到巨大刺激时记忆会出现部分性的缺失,你知道如何恢复这缺失的记忆吗?洛先生。”

洛彦凛不解地摇摇头。

“方法是——用更大的刺激让他回想起来。”爱德华多冷冷地说,说完,他的指尖敲了敲桌子,身后的白色男人突然消失了,隐匿在了黑暗中。

“他……去哪里了?”洛彦凛神情紧张地指着白色男人消失的位置。

“啊,不必担心,他只是帮我去拿一样东西。”爱德华多说。

“那个家伙,抓我们来的家伙,接受过你的改造吧。”洛彦凛问道,“隐身的能力,这就是利维坦的力量?这样也太寒酸了。”

“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一个残次品,不过比起老爹创造的那些废物要好很多,至少他懂得服从我的命令,并克制住对血的欲望。”爱德华多说,“他的名字叫维拉•基里连科,他的父亲老维拉与我家老爹是旧相识,为了追求不死之身,老维拉也进行着一样的研究,但是使用的是老爹提供的稀释后的利维坦血液样本。”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洛彦凛说。

“可惜的是,有只小白鼠溜出了老维拉的研究所并曝光给了政府,老维拉在政府军队到来前自杀身亡,并焚烧了所有的研究资料。”爱德华多说,“而维拉逃到了国外,我动用了海关的人脉让他偷渡来到了西班牙,然后接受了我的改造。”

“我该同情他呢还是厌恶他呢?”洛彦凛轻轻地说。

“随你的便,但我必须给你一句忠告——不要试着去惹怒他,他一旦情绪失控,除了我,没有人能制止他。”爱德华多耸耸肩,“我切掉了他的脑前额叶。”

井上亚璃艰难地睁开仿佛粘住了的双眼,视野范围内只有和闭上眼一样的黑暗,黑暗中隐隐约约悬挂着似乎好久没有使用的吊灯。

“这是……在哪里?”她用双肘强撑着让自己的身体直立起来,麻醉药的劲头还没有完全衰退,大脑仍然昏昏沉沉的,像饮酒过度后介于的半昏迷半清醒状态,后脑好像被重击了一般,她顿时有一股呕吐的冲动。

环视四周,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台坐便式马桶,也不顾里面多脏多臭,掀开盖子把胃里没有消化的食物全部倾泻了出来。

呕吐后的感觉明显好了很多,她的大脑正式开始运作,慢慢梳理发生的一切。

——她和洛彦凛在丽池公园的游艇上遭到了袭击,袭击者是异能者,能让自己和身边的物体隐形,挟持住他们后,那个家伙给她注射了强效麻醉剂。

玻璃天窗似乎是焊死的,隔着那向外望去,现在无疑已经是深夜了,从下午到深夜,这段接近八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袭击者有车,她现在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马德里市区,在某个近郊或者其他城市。

洛彦凛那家伙呢?不在……她是被单独关在这里的,除了她,这个房间内再也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她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她现在还平安无事的活着,那么洛彦凛一定也没事吧,她无法为他做什么,只能祈祷他能应对好他自己的处境了。

她很快就找到了吊灯的开关,犹豫再三后,她并没有摁下按钮,绑架她的人现在肯定认为她还处于昏迷不醒状态,如果擅自开了灯,那无疑是给自己的脸上画了个靶子。

她通过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事到如今,她必须接受自己被袭击被绑架的事实了,但这也不能怪谁,没有人会想到在游艇上湖心泛舟时会有一把枪指着脑勺。她不知道两个人的突然失联为希尔教授那边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必须逃出去,联系到希尔教授,只有这样自己和洛彦凛才能得救。

小房间内当然没有任何通讯设备,手机和钱包也不翼而飞了,除了钱包,散放在裤兜里几枚用作坐地铁的硬币也被收缴了。一定要逃出去……她暗自咬牙,绝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井上亚璃,你可以的……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鼓励自己。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片黑暗,一个个物体逐渐变的清晰,这个房间的构造就是一座小型监狱。硬的发僵的铁板床,上面铺着散发着霉味的棉被,一个带桌的写字台,所有抽屉都上了锁,写字台上空空如也,手触碰上去有一层接近一尺厚的灰。

很快,她确定了通向外面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房间的正门,但正门是指纹识别锁控制的,没有绑架者会愚蠢到把大门敞开。另一条路是天窗,她目测计算了天窗的框架尺寸,得益于她细长的身材,再加上瑜伽练就的柔韧性,从天窗钻出去是更现实的想法,但是,天窗的玻璃完全被焊死了,在不闹出巨大动静的前提下几乎不可能弄开它。

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转了一圈后,她无奈地坐在了床上,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如果无法逃出去,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的指尖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不是锈迹斑斑的床板,这件硬物触感光滑的像镜面,还带有锋利的尖刃,稍不留神手指就会被划伤。

蝴蝶刀!

亚璃如获至宝似的捧着蝴蝶刀,内心既激动又紧张。绑架者在搜她的身时,一定只留意了牛仔裤兜里的钱包与手机,因为她的上身穿着皮夹克,没有口袋。但是她的皮夹克里面有一个夹层,她很喜欢把蝴蝶刀藏在这个夹层里。想必是醒来翻身时,蝴蝶刀从皮夹克的夹层里滑出,掉在了床上。

她曾经拜托马尼拉的一位老铁匠锻造了一百把材质不同的蝴蝶刀,而这一把刚好是金刚石材质,金刚石的莫式硬度接近10,远远超过了玻璃的硬度,切割玻璃就像剪刀裁纸一样轻松。

不要有人进来,一定不要有人进来,拜托了……她的嘴里不停地小声默念祈祷。她从未做过切割玻璃这种工作,不知道具体要多久的时间,而这也受玻璃的材质决定,这个房间看起来很老旧了,应该只是普通的玻璃,如果是掺杂了乱七八糟东西的新型钢化玻璃,那就完蛋了。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个房间已经很多年没有翻修,当然也包括了天窗。蝴蝶刀很快就在封死的玻璃上刻出了裂痕,稍微用力,一块手掌大小的玻璃残片掉向了窗外。

一阵冷空气扑面而来,她瞬间清醒了很多,冰凉的雨点吹打着她的脸。在这阴暗沉闷的房间里被关了这么久,竟然全然不知外面正下着雨。

她把右手伸出窗外,从外面按着玻璃,左手沿着框架用蝴蝶刀慢慢比划切割,不到几分钟,一块空缺了一小块的正方形玻璃被卸了下来。她把玻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写字桌上,那块掉在窗外的玻璃残片可能被风雨声掩盖了,她没有听见摔碎的声响,而这一大块玻璃如果在相对安静很多的室内摔碎了,绝对会惊动蛰伏在某处的绑架者。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而房间里却没有任何的雨具。她咬紧牙关,单脚踮站在写字桌上,另一只腿几乎抬到了一百八十度,探出了窗外,她在心里默念了三声,借助臂力双手紧抓天窗的框架,把另一只腿也送出了窗外。

多亏了平时节食锻炼保持了舞者般的好身材,如果是洛彦凛那家伙就真的要被困死在里面了。她的身体还没有伸出窗外,两只鞋里就都漫进了雨水,裤腿湿的像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但现在显然顾虑不了这么多,因为她的双脚是踩空的,这说明被囚禁的地方不是地牢,而是在高层。她的上身还在室内,目光无法企及外面,只好双腿乱蹬,希望运气好能够到一个立足点。

几次尝试后,她的双腿盘到了一根塑料质感的圆柱体,可能是水管。这或许是唯一一个支点了,如果不好好利用,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身体向后折,以跳水运动员的姿势双手交叉举高,整个上身连同手臂沿着天窗的框架滑出,就在整个身体脱离了室内,重心向外倾斜时,两只手及时地紧紧抓住了水管。

直到顺着管道爬回了地面,全身紧绷的神经才暂时松弛了下来,她抬起头看了看被挖空的狭小天窗,距离地面至少有三层楼的高度。她有些后怕地回味刚才这一套身体动作,瑜伽练就的这一套身体协调性,竟然在这生死时刻起了如此关键的作用。

雨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变的愈发猛烈,亚璃的头发已经全湿了,她把湿漉漉的乱发随意撩在脑后,用袖子擦了擦脸,打量着四周。

关押她的房间属于一栋三层高的哥特式尖顶独立别墅,但这个区域貌似并不是唐顿庄园那样的私人领地,而是一片专门提供给有钱人的别墅群,很多阿拉伯的富豪都喜欢在欧洲购买私人别墅,每年到这边过冬。但这栋别墅的选址刻意远离了其他的别墅,四周是参天的竹林与轿车无法通过的泥泞小道,从外面看,只能略微窥探到别墅的尖顶。如果要进来必须先把车停在外面,再步行一段不短的距离。

亚璃头也不回地向外跑,虽然暂时安全逃出来了,但她的逃跑败露也是迟早的事,没有手机的地图导航,她完全不知道附近的地形,如果不尽可能远离这里,只要暴露就根本上失去了逃生机会。

逃出竹林回到正常的大道时,她的红色运动鞋已经被泥泞染成了棕黄色,中午穿出门的牛仔裤也早已面目全非,被竹林里的棘刺撕扯出了一道道裂口,腿上还有几处擦伤,雨水正在清洗伤口里渗出来的血。

她苦笑着,不愿去想现在的样子,不久前还是给恋爱中的高中生做心理辅导的知性温柔大姐姐和满嘴怪话的元气运动少女,现在却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滑稽模样。

别墅群的大部分别墅都是一片黑暗,不知道是它们的主人不在还是早已熄灯休息,毕竟亚璃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她顺着安装了路灯的主干路寻找着这片区域的出口,同时也在寻找没有熄灯的别墅去寻求帮助。

十五分钟后,她终于站在了这片别墅群的入口,腿上新添了一道伤痕,走路一瘸一瘸的。

那是在距离入口不远处的一栋巴洛克风格的二层别墅,也是她这一路上见到的唯一一栋还亮着灯的。按响门铃后,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脸上敷着面膜的老太太,穿着丝质的睡衣,手里还捧着一杯热牛奶。

“您好,我需要帮助……”没等亚璃开口,老太太就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惊叫,牛奶杯顺势砸在了亚璃的脸上。月黑风高的暴雨夜,一个形容枯槁,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全身都是泥泞和伤痕,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出现在富人区,老太太无疑被这个“可疑人士”吓破了胆。

“波比,波比!救我!”老太太大声地呼救。

亚璃还没来得及解释,波比就从屋内冲了出来,这是一只体型接近成年人的金毛犬,波比一看到亚璃,狂吠扑向她。她一边节节后退,一边挥手阻挡,这个时候即使被咬掉一块肉,也不能使用蝴蝶刀自卫,否则就要真的被当成匪徒了。波比的攻势就像雨势般愈战愈勇,她不停地后退,突然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波比的攻击又开始了,它瞄准着亚璃的大腿飞扑过去,亚璃来不及站起来,连滚带爬地翻出了水坑,向别墅群入口的方向逃去。

老太太在后面呼喊波比的名字,金毛犬也失去了乘胜追击的兴趣,乖乖回到了主人身边,随着重重的一声摔门,亚璃寻求帮助的希望也就这样猝灭了。

别墅区入口的路标上写着“Villa Carmen”,“卡门庄园别墅……”亚璃并不懂西班牙语,她用阅读英语的方式大致翻译出了这片别墅区的名字,路标下方还有一行小字——“Sevilla”,她现在身处的这座城市的名字。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本以为这里应该是马德里城郊或者赫塔菲、科斯拉达、莱加内斯这些临近马德里的小镇。但她做梦也想不到,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直接被转移到了距离马德里三百多英里的塞维利亚。

她默默计算着这段距离,如果在高速公路上保持全速前进,从马德里赶到塞维利亚也至少要四个小时,四个小时的时间一切事情都可能发生。

别墅庄园外显得更加冷清,果然有钱人都喜欢把别墅建在远离喧嚣市区的城郊。道路两旁长满了几百年的大树,她抬起头,树梢在黑暗的雨幕中闪过了几丝流光溢彩,那是远方城市的倒影,可这些和她却没有一点关系,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沿着这条道路不停地奔跑,不回头。

这条被百年老树遮蔽的路并不长,很快,她的视野就顿时变的开阔,这是一片小型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只不过是带水池和休闲椅的转盘形花坛,道路在这里被分成了两个方向,不远处的头顶上坐落着一座高架桥,或许是雨势太大的缘故,在她喘息休息的几分钟里,上面没有一辆车经过。

公园里唯一能挡雨的是一个公用电话亭,她蹲坐在里面把头发像拧毛巾一样拧干,勉强扎了个丸子头,总算重新有了点年轻女孩的样子。她扶着电话亭的玻璃门勉强站立,腿部的伤势远比她想象的严重,除了不计其数的外表皮擦伤,被金毛犬追赶摔进水坑里时,波及到了去年被阿斯蒙蒂斯钉穿腿骨的旧伤,能从水坑里爬起来小跑着来到这里,这已经是她意志力顽强的体现了。

被公园分割的两条道路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她的体力已经濒临了极限,除了蜷缩在这里等待援助,她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公用电话是投币计费型,这是唯一的希望,但这个希望此刻对于她却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她被带进别墅时被收缴了钱包,一枚硬币也没有给她留下。

一阵强光突然刺激的让她睁不开眼,这是……车灯,有车经过了这里!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向车灯的方向望去,一辆家用面包车正在由远及近地驶向她的位置。她脱到早已变成泥堆的鞋袜扔在一边,忍着剧痛赤脚踏着水坑,不顾一切地冲向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