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由推开雕着镂空花纹的木门,屋内的中年美妇正勉力支起身子。
“夫人。”鹿由轻唤一声,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头。
“辛苦了。”他轻声说。
房间的角落,一个老妪恰如其时地上前,将怀中的襁褓递给鹿由。
襁褓中的婴儿没有哭泣,正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这是我鹿由的孩子。”他将孩子高高举起,仿佛在向天上的神明炫耀。
男孩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老爷,您轻些。”床榻上的妇人虚弱地嗔怪。
“我想好了。”鹿由将男婴交给老妪。
他其实根本不会抱孩子。先前的举动,老姬虽然表面平静,心却随着那个男婴悬到了天上。
所幸,鹿由对自己有着自知之明。
“我要把我们的儿子叫作鹿唐。
“鹿唐?”妇人轻声地重复。
“没错,沈唐阳的唐。”鹿由的语气激昂,眼中似乎燃起了久违的火焰。
老妪的内心则是又翻腾起来。
她是丹州城的老人了,这位鹿由城主年幼的时候,她方才二十余岁,正是生得华彩照人的时刻。她时常听起鹿由提起沈唐阳,每次都是崇敬的神气。
雍武王沈唐阳,以庶子之身登临王位。带着一群心甘情愿跟随他的男人们跨上雪色的雪漫马去征伐天下,战马奔驰飒沓,恍若流星赶月。
雍武王沈唐阳和他的轻骑兵“雪流星”,曾在六十年前席卷北方。
舜灵帝四年,朱司炎进军中州挟持灵帝,自命大磐王。纷乱自此而起。一时间,舜朝分封的各地诸侯与节度使陆续起兵反磐。
“这皇位,他朱司炎想坐。我偌大天下,才学品识武艺皆在其上者,岂非浩如烟海?皇位谁坐不得?”康州节度使于震海直言。
此后四十六年,群雄伐战频频。百姓流离、天下杀伐皆如史书所言,“四十六年伐,地狱不可及。人如草芥,取之可弃;民如鱼肉,戮之安然。”舜朝名存实亡。
雍武王一统舜朝东北地域,建国为雍。雪流星的快速奔袭战法席卷瀚康两国,直至乾国伏雪关前。
伏雪关见证了舜朝太祖皇帝伏织羽一统天下的豪情壮志,他的赫赫战威与无上皇权熔铸进伏雪关的每一处城砖。
五百多年后,另一个来自北国的男子,身后站着他的精兵强将,面前是伏织羽的影子,那么远又那么近。只需越过这道雄关,影子交叠的时刻,他便能建立起那个男人的功勋。
彼时,伏织羽的身后是整个北方,是天下的大势。而沈唐阳只是英武的蚍蜉撼树。伏织羽是天命所归,他和他的军队,他的国家却是逆天而行。伏织羽的对手,禹国最后的名将雪伦在城墙上自刎身亡。如今立于关外,沈唐阳也体会到雪伦行至末路的悲怆。
雪流星终究在伏雪关前陨灭,败于城墙上喷吐的乾国龙首炮。飞溅的火花如同天空一瞬而逝的流星,伏雪关的名字也由此添上一抹悲凉。
只是如今人们都不知道,三十年之后,伏雪关前再度两军对峙,天下人重见昔日雍武王的神威。人虽死,然而精神终会传承。
雪流星的霸业折戟沉沙。雍军退却固守雍境,三国到底无可奈何,索了赔款了事。之后的历代雍王,都失了沈唐阳的英雄气,也许是失败的代价过于沉重。
你踏着千万人的尸骨登上高处,倘若失足,如山的尸骸会吞噬你。
“对孩子寄托着这样的期待吗?”老妪心想。
“多可悲啊,前人和自己都做不成的事,却要强加给下一代。”老妪不由对怀中的孩子生出悲悯。
你父亲曾经也是会大谈英雄事,仗剑称一快的人啊,不过任城主之后,心中就只剩下丹州的种种琐事罢了。
“丹州不过偏远之地,税收的大头靠的是捕鱼。生在此处,虽然安稳,人生也只是伴着咸湿的海水度过了吧。”老妪轻声说。
雍庄王十三年,鹿唐十二岁。雍王沈修文即王位,在位期间重视雍国沿海的渔盐之业。为此在沿海的沓、丹两州设盐官,专理盐业,掌州负责渔业。虽说钱赋大多归了宁州王庭,但丹州凭着指缝间漏出的沙,也富裕繁华了也许。
鹿由得以从宁州请来上好的夫子传授鹿唐文史政哲之学。
作为鹿由的好友,丹州守将秦圭。他的儿子与鹿唐从小长大。于是秦圭提议,秦雀作为扈从伴其左右,夫子授课的时候,他也在一旁伴读。
“唉,他又何必如此。”鹿由看穿他的心意。
“秦圭他不愿求人,特别是对你。”鹿唐的母亲说。
“你是他的兄弟啊。虽说兄弟相帮本无可厚非,但他心里总有自卑。觉着你的帮助是乞求来的,所以总要用付出来换心安理得。”
她轻轻捏着鹿由的肩,“只要你我和唐儿心里明白,就是了。”
鹿唐确实聪慧,可心思总在别的地方。
“倘若他把十分精力都用在读书上,与宁州的皇子比也不遑多让。”
夫子花白的胡须颤抖着,言语中尽是恨铁不成钢。
“用五分心思就能学明白,还那么费神做甚?”鹿唐倒是不甚在意。
“如果人一生就是把百分的书学出百分有余,那便只长一颗头和一双手好了,还要这对脚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行万里路踏遍天下?”
所以鹿唐每晚都要来到这处山顶看落日,在丹州城附近最高的山顶。
此刻天光渐熄,二人顺着一条脚踩出的土路摸索下山。
“倒是比上来时好走了许多,”鹿唐轻松地说。
“上来时有树枝刮着皮肉,不知为何都没了。”鹿唐顺手扯来一条树枝。断面光滑平整,却又倾斜,像被利器斜着劈开。
秦雀也抓住一根仔细端详。片刻,忽然揽住鹿唐蹲下。
“小点声。”秦雀脸色凝重。
“这不是一般的利器。父亲告诉过我,能砍出这种痕迹的只有北漠那种刀柄修长的圆月弯刀,那是北漠的骑刀。”
鹿唐怵然,中原人称呼北方草原的游牧为北漠。北漠常年南下,每次必劫粮掠人,与中原冲突频频。
舜朝鼎盛之时,舜武帝派二十万大军三次北征北漠,将其驱逐到草原以北。帝国自此威名远扬。
其后帝国衰微,无力弹压北漠。舜炀帝八年,群雄混战的第三十五个年头。帝都中州的皇帝换了三代。如今的皇帝不知道是哪代皇帝的旁系后代。
他对皇位和皇权没有兴趣。他只希望战争永远不要停止,这样自己还能在皇宫里苟活几日。
只是他很快就死了。北漠突然一路南下,中原各路群雄猝不及防。转瞬间,北漠人凶蛮的战马就冲进了中州,斩掉了皇帝的头颅。将所能带走的所有金帛玉器通通带走。
他们离开中州时,身后绵延的装满巨大木箱的马队甚至长过了骑兵队。还有被手镣铐住的所谓“人奴队”。男女分开,皆衣不蔽体地被拴在一根粗长的铁链上。
几支冗长的队伍拖慢了北漠迅捷的骑兵,给了诸国反应的时间。中州皇宫内,一个幸存的某个皇室的旁系子弟在狼藉中登上帝位,召令诸国追漠逐北。
被后世奉为“青衣宰相”的江子衿在北漠北归的必经之路逐北关力抗北漠两月而不退。直到诸国联军杀至,将这支骑兵尽数剿灭。
这时,中原人才发觉,如今的北漠不再是过去那种松散的部落,而是与舜朝一样,成了个统一的国家。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史无前例的一统北漠,号为“金帐国”。
此后数年金帐国屡屡南下,中原同仇敌忾,战事稍熄,双方互有胜负。
烈帝四年,那位曾号令群雄的舜烈帝伏闻鸣病逝,舜朝最后的余火燃尽了。
后世,昭武帝与史官言及于此,每每赞叹道。“不闻,闻之一鸣惊人,当羽烈四方。”
《舜史》由此以烈为谥。
烈帝逝后,金帐国愈加肆无忌惮。先在哀帝二年攻入雍国,大肆劫掠后全身而退。三年攻康,再度得胜而归。
哀帝三年,哀帝传位于江子衿,改国号为乾,舜朝自此灭亡。
第二年金帐攻乾,被乾王江子衿击溃。此后金帐国屡有袭扰,却再无大军攻境。草原帝国似乎与中原帝国结伴而亡。
而这时,中原尚无人知晓,那位如高祖伏织羽一般建立不世之功的人,他的本来面目,他仿佛淹没在漫漫的草原里。
“北漠与丹州隔着整片雍国。难不成?”鹿唐轻声质疑。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有备无患,提防些总是好的。”
“那我们是等在这,还是溜下山去?”
“我在想,倘若真有北漠人,他们为何上山?”秦雀忽的发问。
“嗯?”唐唐思忖。
“诸行皆有因,无因则疑也。”鹿唐说。
这句话被后世记录在《昭武圣言》的第一页。在之后三十多年,成为昭武帝乃至乾军作战的准则。但如今只是一个少年思考时的灵光乍现。
“你说过此处是丹州城附近最高处。”秦雀说。
“若为潜入,则此处登高望远,一览无遗。这是斥候行为。”鹿唐笃定地判断。
“他们故意避开我们,就是为了避免暴露。”
“很不错的分析,可惜了。”二人身后传来声音。
秦雀猛地转身,将鹿唐拦在身后。说话的那人一身黑衣,另一人则是明显的蛮族装扮。穿着兽皮袄子,用五色彩带仔细扎起来的辫子,腰间配着一把圆月弯刀。
“我若是真的潜入,怎么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呢。”黑衣人说道。
“不过给你们留个陷阱,看你们这般分析,正经的做派很有趣不是吗?”
“为何?像猫抓住老鼠后故意放掉再抓回来?你们以此为乐?”
黑衣人看着面前两个孩子故作镇定的模样。
夜色下男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像夜晚出现的如同鬼魅般的吸血蝠。
传说这种蝙蝠喜食人血,现在鹿唐和秦雀成了被盯上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