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门下稷下君,三千弟子赤子心。”
————《虹心斋言》(陈霁)
偃师别院。
话说那陈霁还未说出一番惊天撼地的言论之前。
士子们起初听见了曹操呼喊的那句:“先生出来了!”
便一拥而上,可是也有明眼人看出了端倪。
作为蔡邕装病的少数知情人,太学的两位夫子郭泰与符融都对此有所怀疑。
“诸位,肃静!”
“如此作态,将礼仪置于何地?”
事实证明,郭泰作为太学生领袖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
在他的呵斥下,偃师别院的门前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吾等失礼,望夫子责罚。”
众士子纷纷意识到了方才的举止是何等无礼,齐声向郭泰请罚。
站在他们后面一直维护秩序的护卫们也都一脸感激的望向郭泰。
没办法,太学士子们的出身大多非富即贵,他们实在难做。
一边是职务在身,若是看管不力就会被徐璜责罚,甚至丢了小命。
一边是无计可施,若是让这些士子们有了半点闪失,他们也要跟着受到重罚。
左右为难的处境之下,所幸郭泰这个做夫子的站出来的及时。
否则若是让他们继续闹下去,官职和小命哪个都保不住。
“吾等多谢郭夫子。”
郭泰举手表示不必,随即用眼神示意士子们整齐的候在大门两侧。
自己与符融则是缓缓的走向大门口的卫士长面前。
“想必您就是卫士长了,学生们一时激动给你们添了麻烦。”
“在下在此向你们致歉,是我教导无方。”
郭泰与符融纷纷向众护卫行礼致歉。
护卫们哪里担得起这二位的大礼,连忙侧过身去。
候在大门两侧的士子们也纷纷效仿二位夫子的举止,向护卫们道歉。
卫士长见他们如此,只能无奈的说道:“诸位士子快快请起,莫要再折煞我等。”
“二位夫子,吾等尚有职务在身。”
“您二位不妨说出此番来意,吾等也好有个准备。”
郭泰与符融闻言也就不再耽搁,开门见山的说道:“劳您开门让我们进去一探究竟,我们二人怀疑,有贼人趁乱潜入别院。”
卫士长起初听到他们进去就要开口拒绝,可当他听到有贼人潜入时。
一身冷汗霎时间打湿了他的内衫。
“二......二位夫子,此话当真?”
郭泰与符融二人立即点头,示意他赶快开门,否则恐怕为时已晚。
卫士长见此情形哪里还敢有所阻拦,立即吩咐下属打开院门。
随后纷纷手持兵械冲入庭院之中。
不等他们开口,却见蔡邕正忘乎所以的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当然,也看见了围住蔡邕的陈霁一行人。
卫士长见状立即就要下达解救蔡邕的施令,却被郭泰与符融拦了下来。
待蔡邕的一曲终了,庭院中的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士子们大多感慨蔡邕忧国忧民的情怀。
但出身贫寒的护卫们却是对蔡邕的唱词深受触动。
他们的一生就如同蔡邕《述行赋》中描述的一样。
历经一生的颠沛流离、辗转无常之后无声的消逝。
书自然是读不上的,地自然是分不到的。
钱都是为别人赚的,命都是为别人献的。
力全都是自己出的,苦全都是自己咽的。
福从来是盼不到的,祸从来是逃不掉的。
……
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老实本分,却无出头之日。
无非是身高体壮,靠着这份蛮力得了一份护卫的苦差,不过勉强能活。
至于那些不如他们的,也就自然成了陈霁口中原野上那些无名的荒冢。
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郭泰与符融的下一步动作。
可郭泰与符融却静静地听着蔡邕与陈霁的对话。
尤其是当陈霁力压众人,用睥睨天下的气势批判着士人之时。
在场的士子们那是群情激奋,恨不得冲入不远的屋子内与陈霁辩上个三天三夜!
奈何郭泰与符融却是严厉制止了他们。
二人听出了陈霁言语的可贵。
更在心中庆幸,还有什么比陈霁的话更适合骂醒这些不知世事,闭门造车的士子们的呢?
士人不是可以引以为傲的身份,而是一份为国为民的责任。
如果没有在对社稷和对天下百姓有拿的出手的政绩之前。
什么中兴,什么报国都是在放屁。
士者,国之干也,上佐君王,中友同僚,下安黎民百姓。
纵观今日大汉之朝堂,多数只堪堪称得上是官,更多不过是贼。
至于配得上“士”这个名号的,如凤毛麟角。
陈霁所言无一例外,全都是郭泰他们在私下里经常批判到的大汉士子们如今身上所带着的弊病。
这让二人不仅惊讶于陈霁小小年纪就能对士人有着清晰的评判。
更是由衷的赞叹他身上所具备的那种领袖的气质。
“听伯喈所说,这位小公子便是颍川陈氏的那位吧。”
郭泰与符融纷纷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撼,他们也不是信奉谶纬的人。
可也与昔日的王符、崔寔等人一样,在见识到了陈霁的不凡之后。
都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天师的那则谶言,他们现在有理由相信陈霁确有其才。
“起初元礼在洛水之上曾与吾说起这孩子的神异,却也不想竟是如此早智近妖。”
郭泰口中的元礼,名为李膺,出身颍川襄城李氏,是洛阳的名士之首。
时人将他与陈蕃和建安八子中王璨的祖父王畅并称为“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
李膺的名望是在三君之下,八俊之上。
李膺与陈霁还有一层关系,陈寔的前两任妻子钟氏和李氏。
李氏是李膺的姐姐,陈寔也就成了李膺的姐父。
李膺的妹妹又嫁到了钟氏,与太丘公的第一任妻子又成了姻亲。
这样一来,陈霁与李膺自家的晚辈也并无差异。
同时,这也是钟氏叔侄赶来洛阳的原因,投奔李膺。
“前日崔子真被罢官赶出洛阳后,曾向东观与太学寄来书信。”
“说的正是有关这位陈公子的事情。”
“别看他现在年岁不小,可他身后的势力可是不亚于朝堂诸公啊。”
符融也将自己得知的消息告知于郭泰,而郭泰显然是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一时间也更为惊诧,他起初还在担心陈霁会因为锋芒毕露,而有木秀于林风必摧的风险。
准备在稍后私下约见他给予帮助。
可听见连符融都要惊叹于他背后的势力,就明白自己是多虑了。
“我起初得知这个消息时与你现在的表情也不差。”
“这孩子是颍川四姓共同推举出来的下一代士族领袖。”
“不用担心他在洛阳会被什么人暗算。”
“按照崔子真的说法,眼下中州士族、关西士族、河北士族,纷纷在这孩子的身上下了注。”
“就连种暠,种景伯都在崔子真的打动下决定发动京兆士族的势力为其保驾护航了。”
“可以说,放眼天下有名有姓的当世望族,没有不知道他这个小太公的名号的。”
符融每多说一句,郭泰的心都会为之一颤。
中州,即颍川、南阳与汝南,再加上关西、河北、京兆......
“有着这样的底蕴外加此子如此之志,或许,不,陛下是否为中兴之君我无法断定,可中兴之臣,非他莫属。”
郭泰如此说道,他是与后来主持“月旦评”的许劭齐名的清议名士。
换而言之,他对陈霁未来的评估起码是中肯的。
君不见,如同梁冀那般蠢笨如猪的人也在他父亲积攒的香火情下被捧到了那样的高度。
而陈霁这边他的祖父与父亲两代人积攒的人脉与名望也是丝毫不差。
符融闻言也点了点头,不过也稍有迟疑。
“陈太丘父子三人积攒了两代的名望可是全都压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
“单说是这份魄力,也是其他士族无法比拟的。”
“虽说陈氏现在无人做官,可在朝中的势力却丝毫不弱。”
“元礼兄能先后出任青州刺史、度辽将军、河南尹这些位置上,除了自己的才德出众外。”
“颖川士族,尤其是陈氏与钟氏的助力是少不了的。”
“而且,你别忘了,陛下此次夺权之所以在地方上没有引发太大的波动。”
“颍川可是出了不少的力,更何况当初士族与陛下联合的契机,就是这孩子的出世。”
“换而言之,他存在本身的意义之一,就是代表着士人与陛下的情义。”
“出于这一点,眼下无论是皇帝还是士人,都会作为他的护道者而存在。”
“而我们,也是一样。”
郭泰怔怔的望着身旁的符融,很难想象这是名扬天下的狂生符伟明能够说出来的话。
“你如何能够肯定除了颍川的士族会一直支持他呢?”
郭泰发出了自己的疑问,颍川士族是因为彼此有所联姻。
所以支持陈霁,就是支持他们自己。
那么其他士族呢。
“我起初也是如此怀疑的,直到周巨胜和崔子真这两个人的表态。”
“周巨胜一生游离于朝堂之外,却在人生最后的一刻说服了汝南周氏站队颍川陈氏。”
“要知道,这可是汝南袁氏都未曾得到的待遇啊。”
“还有崔子真,他回到河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士人内部宣布了承认陈霁为他传人的讯息。”
“河北的那些士人比你我也好不到哪去,崔氏的站队太过突然,谁也来不及反应。”
“关西之中,扶风马氏现在还是马融、季长公主持家族事务。”
“由于王符、节信公的介入,季长公也被说服。”
“南阳那边一直以来就与陈太丘暧昧不清,毕竟有樊英、季齐公这边的师徒关系在。”
“南阳樊氏自己没继承下来的门生故吏,反倒是以陈太丘为共尊。”
“京兆这边的种、韦、裴、杜,在明面上也暂时以种暠公为首。”
“眼下崔子真极力撮合双方,陈霁自己又有这般能耐,恐怕是迟早的事。”
“这还只是明面上我们这些外人能知道的。”
“扶风马氏那边背后的开国功勋们可也还等着‘重见天日’的时机呢。”
“也就是说只要陈霁的表现能够得到认可,支持他的势力,难以想象。”
“不过即便如此,这些事还不算有了定论。”
“这样说吧,陛下对士族的打压一定还会继续。”
“某些士人又如这小家伙所说,在不断挑战着陛下的忍耐。”
“不久之后,宦官与士人一定会再一次爆发冲突。”
“而且,士人会输。”
如果是陈霁听到符融的这番论断,一定会给出高度的评价。
因为确实如他所说,东汉第一次党锢之祸,即将在宦官与士人的正面冲突后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而刘志也会就此彻底的掌握汉朝的最高权柄。
郭泰闻言也是沉重的点了点头,身处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他们比其他人感受的更为明显。
因为就在前些时日,出任河南尹的李膺就刚刚被宦官诬告。
如今方才洗脱冤屈。
“如果大汉需要一个中兴之臣,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陈霁震聋发挥的最后一句话点燃了庭院中沉浸在反思中的士子们。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带头喊了句“小太公”的名号。
一时间,整个庭院都开始响彻小太公的声音,声音甚至从这处别院能够传到偃师的近郊。
如果说陈霁先前的话是骂醒士子们的一剂猛药。
那么后来关于立志成为中兴之臣的誓言则是及时为士子们奉上的强心剂。
试问,哪一个好男儿不希望建功立业,成就不朽之勋?
更别说这些士子们打小就是在聆听父辈与祖辈们的功绩中度过的。
对陈霁口中人人皆可为中兴之臣的论断那就好比直接承认了他们是中兴之臣一般。
彻底的让他们压抑着的满腔热血找到了宣泄的地方。
陈霁与蔡邕众人也是被眼前的所见大为震撼。
“虹弟,这下你可是初到洛阳便名满太学了。”
钟繇在一旁怔怔的望向从庭院一直绵延到外面的地方,完完全全的被这些激动的士子们所占据。
就连郭泰与符融见此情形也不好出声劝阻,眼下的情形与起初可不同了。
就连方才情绪低落的护卫们都是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郭泰与符融对视一眼,无奈一笑。
“只能如此了。”
陈霁与蔡邕等人还在屋内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郭泰与符融二人并肩走了进来。
“陈公子方才所言可谓是甚得士子们的心意,眼下情形,只能劳烦公子与我们返回太学了。”
“不然,偃师的县令恐怕就要承受不住压力了。”
郭泰在此处还恰合时宜的开起了玩笑。
陈霁闻言也是一笑,郭泰所说自有道理,毕竟是自己引发的轰动。
理应由自己出面解决。
“好,那便劳烦二位夫子替我向士子们宣告此事了。”
郭泰与符融二人点了点头。
“诸位!”
“诸位!”
“既然今日陈公子能够得到诸位的赞赏。”
“我们二位夫子决定,请公子移步太学。”
“还不快快让开道路,随吾等返回太学静候!”
郭泰与符融的话音刚落,太学的士子们便热情的让开了通往院子大门的道路。
陈霁等人赶忙在郭泰二人的引领下返回太学。
马车上。
“呼——霁兄,跟着你太危险了。”
“好在是有两位夫子在场,不然你一开始批判士人的那几句话差点就让他们冲进来。”
曹操用小手连续的拍着自己的胸脯。
谁能想到他们初到洛阳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
实在过于惊险刺激,这一生他都不想在经历一次了。
陈霁闻言也是嘴角一阵抽搐,显然他也不会想到会闹出这么一出。
现在好了,自己是刚到洛阳就把名声给传出去了。
甭管名声是好是坏,反正他以后是要提防那些他口中的虚伪小人了。
“你以为我想这样么,事已至此,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郭泰与符融闻言不顾形象的笑出了声。
“陈公子可知,能够来太学宣讲可是天下名士求之不得的事情。”
“而你小小年纪就能得到如此殊荣,却怎么反倒是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今日以后,你小太公的名号暂且不提,只说你这小夫子的名号一定会从洛阳传至整个天下的。”
朱彦与曹操在旁边听的那叫一个激动,嘴张得老大就没合上过。
陈霁这边则是更加懊恼,他是来洛阳考察风土人情的。
如此这般,他岂不是又要走到哪里都要被围观。
被当做“人形祥瑞”的那段痛苦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陈霁在心底暗自想了个法子。
想要镇得住场子,又不需要自己亲自去。
那么,也只好搬出横渠四句了。
虽然说在后世的互联网中这四句话几乎成了为了装逼而装逼的穿越者必备话术。
可在陈霁自己的心里,横渠四句依旧是他一生的追求。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霁不想因此而被误以为是空谈误国的演说家,他要成为实干家。
所以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搬出这句话。
他,是否扛得住横渠四句的份量。
陈霁攥紧了双手,车厢中的众人都对他的模样有些担忧。
“莫非是给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郭泰与符融等人如此想着,曹操也不禁有些担忧的望向陈霁。
却见陈霁猛然抬头,眼睛里因为刚刚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还布满了血丝。
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坐在自己身前的郭泰与符融。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二位夫子,陈霁所能告知于诸位士子的只有这四句而已,并与之共勉。”
“恕陈霁无法与二位同行前往太学。”
“陈霁有自己要走的路,至于他年再次相见之时。”
“陈霁会用自己的一生,去践行对这四句话的承诺。”
说完,陈霁再不顾郭泰与符融二人惊讶的目光。
而是叫朱彦停下马车,叫上他与曹操绕路返回偃师近郊。
不待车上郭泰二人反应过来,曹操、蔡邕,还有钟氏叔侄就纷纷跟着陈霁离去。
只留下郭泰与符融二人沉浸于横渠四句的士人最高追求中尚未醒悟。
待二人缓过神来,陈霁一行已经走出很远。
郭泰掀开车帘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不禁一叹。
“虽然我之前就有所感慨,可是此时此刻,我也不得不说一句。”
“陈霁,就是元礼与你我一直等待的中兴之臣。”
符融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也再次想起了崔寔发往洛阳的那篇《与大司农种公书》。
“夫汉室中兴,建武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五年。”
“如陈氏子陈霁者,东京无二,唯光武帝也。”
“而二者一出颍川,一出南阳,是中州之所重望。”
“昔光武之所生于白水,有王者乘龙而御天。”
“今陈霁之所生于颍水,有长虹画桥而通天。”
“彼时年少耕读,后求学于洛阳,而名重于四方,二者何其相仿。”
“初,光武在世,有刘秀当为天子之众望。”
“今,陈霁托生,有陈氏子当为太公之谶言。”
“夫谪居洛阳,王符公常语予言:‘霁年少而心忧,制曲辕犁以兴农事,而尤觉无力,常与农夫共话麻桑之事,与民共兴水利之务’。”
“故吾亲赴颍川,尝与霁交谈甚欢,始信佛家之所谓‘夙慧’也,真天命之所归矣!”
“又将其家中藏书之启蒙读物誊录于竹简之上,开设学堂以遗乡里之幼童。”
“吾幸而观之,始知有《千字文》与《幼学琼林》矣。”
“方知陈霁之才,岂止《马说》与《师说》二文!”
“其文附于信中,望种公观之。”
“子真无力,受困安平,劳请诸公,倾力而助其有成,是吾等共求中兴之所望。”
“今子真断言,颍川四姓,中兴之臣者,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