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那年,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六月,放暑假前的某一天。
一大清早,同村又是同学的雷雷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跑到我跟前叨叨说:“龙俊、龙俊,今晚上电影院放的录像是《天龙八部》,你要不要去看?”他还特别强调说,“跟之前的《射雕英雄传》一样好看。”
傻叉,我瞪他一眼,这问题还用问,哪有不去之理?
“你确定?”
“十二分的确定!”雷雷鼓着小眼睛,话说的很笃定。
“去!必须的!”
“那说好了,到时候谁不去谁是小狗!”
我轻蔑地又扫他一眼,不再理他,心想:做小狗的只能是你,我可不会!
记得,之前看李连杰的《少林寺》,我就曾在电影院呆了一整天,终场别人出去时,我就躲进恶臭的厕所中,等别人进场了我再偷偷的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人群中,一场接一场的看下去,直看到晚上十点多收场,回去时饥肠辘辘,双脚都在打颤,差点没给我饿晕过去。
可哪知道,那晚回到家非但没饭吃,还被我爸一把揪住我后衣领子,拎小鸡似的提到门前的大柿饼树下,用竹片子在我屁股上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抽。
爸爸手上抽着还不解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这个龟儿子,老子找了你小子一整天,还以为被人拐走了!害得老子一天都着急,活也没干成……”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知道这时候不能顶嘴,顶嘴就是火上浇油。爸爸揍我的时候,小几岁的时候我会哭,委屈的哭,伤心的哭,爸爸就更加来劲,脸色阴沉,如乌云般笼罩,样子像是要吃人,嘴里厉声喝道:“你这兔崽子,你还有脸哭?住口!马上给我住口!……还哭是不是?我数三个数……”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兴哭了。爸爸憋着一股狠劲儿揍我,我就憋着一股狠劲,咬着牙,瞪大眼睛望着某一个地方死劲儿扛着竹片子揍。尽管有时候因为并非自己过错挨打也难免委屈得泪眼模糊,可就是不吭一声。
妈妈在生活中跟爸爸有很多不协调的地方,比方吃菜的咸淡,吃饭的软硬适中程度,不一而足;可在管教我这方面,她跟爸爸惊人的一致。爸爸动手的时候,她基本上不拢边,只做壁上观。有时候她心情好时还会火上浇油,加上这么一句:“早跟你说过别这样,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这自然更助长了爸爸下手的力度。
万幸那天晚上看完《少林寺》回家奶奶还没睡,刚好也在院子里纳凉。爸爸揍我时,奶奶在旁边可看不过眼了,心痛的不行,干枯的手掌拍着板凳凶我爸:“啥事?啥事?你这是要揍死我孙子么?”
爸爸凶巴巴说:“这小子,不揍狠点,他不长记性!”
奶奶佝偻的身子跑过来,一把夺下爸爸手里的竹片子,转手就往树下的斜坎下远远地扔下去了。
爸爸“唉哟”一声,像丢了一件随身携带的大法器,非常不高兴地质问奶奶:“妈,您扔它干嘛?下次还得用啊!”
奶奶说:“下次直接用手抽,看你自己痛不痛?”
爸爸双手一摊,说:“妈,我这管教孩子呢,您怎么老插手?”
“管教孩子就是往死里揍吗?”
“妈,我有分寸。顶多就是皮肉之苦。”
“你说的轻巧!我抽你几下试试?”
爸爸说:“从小到大,你跟我爸抽我还抽得少吗?”
奶奶更不满了,说:“所以你一直记着,现在想在自己儿子身上找回来?再说他就只看个录像,又不是去偷,又不是去抢,又不是犯了多大的错误,说他几句就得了,至于这么往死了揍么?”
“我……”爸爸无语,恶叹了一口气。
我眼见势头不对,奶奶跟爸爸这是要吵起来了,忙劝奶奶:“奶奶,您别怪我爸了。他打我从来都很讲分寸。您别看我爸那么凶,实际上绝不会伤筋动骨,最不济,也就是个皮开肉绽!”
我从中这么一劝,爸爸和奶奶都愣住了。奶奶瞧瞧我,又瞧瞧我爸,慢慢走开了;她一边走回去嘴里一边喃喃自语着说:“看来是打轻了……”
我大惊,忙喊:“奶奶,您别走啊……”
那晚的事情我还记忆犹新。今晚若看了《天龙八部》,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先不管他,看了再说。
八点钟下了晚自习,我跟雷雷就风风火火的直奔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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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一般晚上八点前放的是电影,八点后才放录像。我跟雷雷到的时候,录像才刚放不久。
我俩偷偷绕到电影院后面的围墙外,也就是电影院厕所后面。
围墙里面就是厕所的大粪坑,站在墙外都能闻到那股恶臭味,特别是在这种夏天的晚上,味道特别冲。要看免费的录像可不容易,要忍着恶臭和掉下粪坑去的风险。没办法呀,围墙有两米来高,只有这里有一棵大约两三丈高的树,墙还塌了一小块。——当然是因为前人爬得多了之故。那根横伸出墙外的小树枝丫,偷爬墙的人抓的多了,已经磨得光溜溜的。
这里是进入电影院的唯一途经。
我警惕地望了望两端围墙头,确认没有人来,便跳起来,一把抓住伸到墙外的树杈子,另一只手搭上墙的塌陷处,手脚并用,两三下爬上了墙。其实我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么臭的地方,不是憋急了方便谁还过来,来了也呆不过三分钟,因为床脚蚊特多。如果是大便,那两个裸露的光蛋蛋屁股,包管把蚊子涨死。拉不到十分钟的屎,屁股上全是蚊子叮咬的疙瘩。
我也是习惯使然,蹲在墙头警惕地往墙内瞄了一眼,便忍着恶臭吊住手臂粗的树枝丫从粪坑上面慢慢往里移,移过大半个身子,身子用力一荡,双手一松,已稳稳落在粪坑那一边。
我落下地时,雷雷也上了墙。
我冲他一招手,猫着腰,就准备沿着墙根下月光照不见的地方往电影院里面去。
“等等我呀!”雷雷小声且焦急的喊。
“你快点呀?真磨叽!”我憋着声说。
电影院里,《天龙八部》已经播映上了,听声音,是钟灵小姑娘和段誉哥哥坐在房梁上正在嗑着瓜子聊瓜子的事情,而他们身下的大厅中,左子穆的弟子中了神龙帮的毒而身亡,他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忧心如焚……
雷雷急道:“你等等我啊,耽误不了什么!”
“好吧,你尽量快点。”我只好勉强蹲到阴暗处望着他。
雷雷个子比我高,平时还是比较机灵的,今天像见了鬼。也许是被大粪给熏的,他双手抓住树杈吊着他壮实的身体,身体僵硬的像头笨猪,摆也不会摆动一下。
“我日!”我叫了一声,“你怎么那么怕死啊?两把不就过来了?”
“我哪有……你别出声!”雷雷明显露出胆怯的口气,还死不承认!
我真有些不耐烦了。如果我手上力气够大,我真想抓住他脚踝一把掼过粪坑这边来。我站起来,往粪坑边走了几步,准备给他指点指点。
我脚还没站定,就听他“啊”的一声惊叫,跟着“嗤通”一声响,一个物件掉入粪池中,粪水在他身下溅起老高。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往后连跳三四步,生怕粪便溅到自己身上。一股恶心到呕吐的气流从粪坑中翻涌出来。
我惊叫一声:“我的妈呀,这么臭?”
雷雷没理我,只闷声说:“鞋子……掉了一只……”
“我日!”我又骂道,“你小子怎么搞的啊?”
雷雷不出声,动作倒是比先前快多了,双手交替快速移动,两三把身体移到了粪坑这边上头。
我刚松了口气,雷雷又停住不动了,说:“你帮我找根竹竿。”
“找竹竿干啥?”
“找鞋。”
我噗地一口笑喷出来,又连忙捂住口:“都掉进粪坑了,那屎壳郎鞋还要个锤子……”
“你别管!帮我找一根!”
“我到哪儿给你……”
一转头,不巧,发现在电影院墙根脚刚好有一根丈把长的竹竿。
我跑过去,拿起竹竿跑回来。
雷雷那家伙吊着树杈子的身体开始甩荡了,荡到第三下,他手一松落下地来。哪知他那只没穿鞋的脚落地时滑了一下,身体往左边一歪,差点就掉进了粪坑。幸好他动作还算敏捷,危急中左手一把抓住了粪坑边半尺高的护墙,稳住了重心。
我差点没笑晕过去。
雷雷没好气说:“也不过来帮我一把!你就笑吧,等一下让电影院的老板听见,我看你还笑得出来不?”我倒忘了这事,急忙住了口,伸手过去拉了他一把。
等雷雷站稳脚,我把竹竿甩给他:“你自己慢慢捞你的屎壳郎鞋吧,我可要先进去了。”
雷雷说:“你就不等一下我?”
我撇撇嘴说:“切!你别害我把晚上吃的那点东西吐出来……”
“好吧,你先去,我等一会去找你……”
不等他说完我扭头就走,迅速钻进电影院中去了。
《天龙八部》已经错过一大节,这时候段誉和木婉清姑娘正在躲避一帮老女人的追杀……我猫着腰在昏暗的亮光中悄悄坐到大家后面,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有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