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花月正春风

母亲告诉我,我成亲的那一日,秣陵人声鼎沸,成串的红灯笼从苏府门口一直挂到了朱雀大街的尽头,夹道的客栈酒肆也无不装饰了洛阳的牡丹。

我托着腮胡乱应和着,对母亲口中那花香似海,灯红如云的喜庆光景并没有什么深切的印象,只因彼时,我端坐在彩花锦缎的轿子里,一路上都盯着垂曼帘上的珍珠发呆。

只是在那声势浩大的鼓乐和繁复恼人的礼仪后,在新婚的洞房里,我的夫君陆文斐那略带迟疑的一问,倒成了我对这段姻缘最深刻的印象。

“你是,苏家的十五?”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嗓音却是知礼的平和。

我却扇,只见烛火明灭,而他含笑,眼中泛着秋水般的涟漪,答话的时候不由有些紧张:“回,回夫,夫君的话,正是奴。”

这便是我和陆文斐的初见。

陆文斐的父亲陆胜修道,文斐又常年不在府上,我谨遵母亲教诲,时时端着女主人的空架子,是以陆府终年没什么生气。

今年元月,文斐难得留在府上,牡丹园里竟破天荒地悬起了几盏华美的长信宫灯,陆胜也难得地出了房。一家三口和和气气地坐了一桌,却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晚饭后,文斐又叫上了流风回雪和霁月,和我们一起吃了碗豆沙的糯米浮元子。霁月说陆府有一条流风和一个只回雪——流风是条好汉,回雪是只狐狸。

彼时,回雪正悠闲地戳着糯米浮元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还有一坨苍蝇,叫霁月。”又转过头对着文斐加了句:“再加一个傻子,文斐。”

“你等等,这个‘一坨’是怎么回事?!”霁月张牙舞爪,文斐笑着摇了摇头。

我笑了笑。这几乎就是我在我的夫君陆文斐府上的全部生活。

其实平日里,我极少见到流风,他总是执一把长剑,伴着“叮”的一声出现后,又“嗖”地消失——霁月说这是一个优秀的护卫该有的涵养。而至于回雪,我天天能见到他,却总是看不透他。文斐说回雪比流风更厉害,而我却从没见过他动手。

天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几颗星子,璀璨的烟火跃过陆府的高墙,终于给这漆黑的夜平添了几分色彩。在墙外的爆竹声中,文斐在我耳畔轻声道:“十五,秣陵的上元节可还热闹?”

我据实相告:“去年上元节,你还在东都洛阳上报漕运之事。”他秋水般的眼睛里染上了烟火的颜色,浮起异样的色彩。月光下,他的皮肤雪白,仿佛碧蓝的琉璃瓦上那未及融化的冰雪……

十里长街,百里花灯,花柳繁华地的宝马香车和游船画舫,从不知春寒料峭。开元年间的灯轮和灯楼经过一番修葺,和新制的灯树一起立于两岸,缤纷的倒影落到了秦淮漆黑的水里,又被载了景愿的浮灯渐次打碎,一波一波地泛着光。

本朝不兴宵禁,在回雪的建议下,我们来到了秦淮河畔游玩赏灯。一行人东游西荡,在回雪的打点下竟也逛了几个教坊。我犹记得母亲说过,成了家的人要特别小心教坊的女子。可我方才见教坊里那个唱《越人歌》的歌者闭月羞花的模样,哪里是需要“特别小心”的模样?脱口而出的疑问,竟吸引了文斐三人的目光——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物种,惊讶地看着我。

“文斐送来的那些书,你看没?”先开口的是回雪。我点头,答:“我觉得《水经注》很不错。”回雪和霁月的脸一齐抽了抽,倒是文斐颔首慢慢道:“应该还有许多《李娃传》那样有趣的故事书。”我拨了拨他买给我的牡丹花灯,如实回答:“有个懂堪舆的秘阁郎中,也姓李。”“那时下最新奇的霍小——小心!”

一把匕首泛着寒光,贴着我的脸颊,和我手中提着的花灯一起,险险地飞了出去——这便是我见到的,回雪唯一一次出手。这一出手,就救了我的命。彼时我被霁月从雪泥地上扶起,而她正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位传说中比流风更厉害的回雪。回雪正凝视着匕首上的牡丹花,若有所思,而他身边的文斐则面色惨白地踉跄一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气氛有些诡异。

我伸手去拉回雪的袖子,他垂下眼眸,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霁月拉起我的手,笑道:“你们这大眼对大眼是几个意思?十五的花灯烧没了,再给她买一个吧。”

回府的路上,我听见霁月低声问回雪:“你好像知道会有人来暗杀文斐?”“《霍小玉传》就是这样说的。”霁月张了张嘴,又顺着回雪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分明是看到了我侧着耳朵偷听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笑了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竟真有那样预言未来的书?”回雪面不改色,淡淡道:“那些传奇上的刺客一般都是长安游侠,想不到秣陵也有这等高手。”霁月的脸抽了抽,却在我灼灼的目光下,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夜,我抱了本《霍小玉传》,百无聊赖地卧在榻上等文斐回来。书上那才子佳人的故事教我看得头皮发麻。一翻身,盯着墙上挂着的鲤鱼灯,在幽幽摇曳的烛光中回想起那盏牡丹花灯在雪地里一点一点烧起来的样子,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姊你说,有流风和回雪在,陆文斐为何还亲自去追刺客?”苏逸的嘴里塞了块云片糕,呼噜呼噜地说着话。

霁月告诉我有个白袍道士找我,我便猜到那应该是我的亲弟弟苏逸。苏逸好道,自幼就对蓬莱仙岛深信不疑,一心立志云游四方,为此常惹父亲生气。可苏逸每次都能幸运地逃过鞭笞,因为母亲总会在父亲请出家法后,十分突然地晕过去。我想,比起父亲,苏逸可能和陆胜更聊得来。

苏逸有些奇怪,支支吾吾局促不安地告诉我说母亲得知我昨夜出事,吓得晕了过去,今早便差他来看看我。我问他如何得知昨夜之事,他却整个人仿佛松了口气,得意道:“我作为一个超凡脱俗的道士,必然是有些过人的本事,虽不至于上天入地,但对于‘阿姊身上发生了什么’这等小事,随便掐指那么一算,不就知道了么?”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不信他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苏逸吞下一个绿豆饼,见我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便喝了口茶,赶紧悠悠道:“阿姊,我们换个话题,阿姊你是不是喜欢陆文斐?恩?阿姊你那么笨,你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是么?那我换个说法便是,阿姊你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吧?”

我想成亲是门喜事,便点了点头。

“阿姊,你嫁入陆府快两年了吧?”他环顾四周,然后低声道:“还没行夫妻之礼吧?”我点头,道:“我们结了发的。”

他捏着一块芝麻酥,瞪大了眼睛惊恐道:“你竟然连夫妻之礼都不知道!母亲怎么没教……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烤了纳吉的雁,母亲晕了。”他叹气又摇头,道:“阿姊你从小就是个无趣的,陆文斐又是个风雅的,你这样必然讨不得陆文斐欢心。”

“他待我很好。”

他盯着东陵玉的盘里剩下的最后一块梅花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阿姊,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好?夫妻之间描黛眉、点绛唇,闺阁之乐才是好。我看他对你根本无情,又或是……”我伸长了脖子看着他,却听他肯定道:“或是他有断袖之癖!”“啊?”“他舍不得回雪辛苦,便亲自去追刺客了!”

我本被他说得有些懵,可一想到回雪的那张冷面,一个哆嗦就清醒了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他怎么会这样想,却见他飞速将那最后一块梅花糖塞进嘴里,咕嚷道:“阿姊你赶紧与他和离,比起被休,还是和离体面。何况‘三不去’的条件你也不符……阿,阿姊,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也,也许陆文斐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也许你们要共患难了才能见真情……”

彼时文斐刚好带着回雪从游廊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苏逸的话,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上元节的长信宫灯还挂在雕花的游廊上,雪青的流苏优雅地垂着——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脑海中又突然冒出这么几句话: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文斐笑着从狐裘里伸出一只手,拨开了那挡住他的额头的穗子,悠悠开口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秋水般的眼睛里含着笑,在黄昏中闪着光。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跳,有些魔怔,神思有些飘忽却又马上被苏逸的声音拉了回来:“回雪,陆文斐他什么意思?我阿姊书读得少肯定不知道。”

回雪原本没有等文斐,抱着一堆卷轴兀自朝书房走着,听见苏逸叫他,便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道:“该回家了。”又淡淡地瞥了眼泛黄的天空,道:“天要黑了。”最后转身迈步,在长廊上留下他淡淡的声音:“别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