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姐姐,我实在看不出哪个才是‘碧海心’,就拿了这套东陵玉的茶具。”
我笑道:“李义山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你看那套茶具里边是罕见的蓝釉,由浅入深,犹如坠泪入海,不正是‘碧海青天夜夜心’么?去取来吧。”
“用这个不行么?”十五垂着脑袋,看着捧在手上的茶瓯嗫嚅,却被挑帘刚进来的小蛮听到。她一皱眉,笑道:“要都这样随便,那些闲散的富贵人家怎么打发时间?在她这里,就算是牵强附会,也大有的是人追捧。”
我打开茶柜,边笑道:“小蛮,你不去调教舞者,来这里做什么?”她坐在交椅上交叠双腿,冷笑道:“她们哪里还用我教!”十五“哦”地一声,讷讷道:“我听东野宣说,教坊里有个叫十三姬的舞者,舞跳得很好。”
十五是我来到秣陵后的第一个姐妹。我犹记得她初来教坊那日,竟惊起深居简出的坊主亲传我接待,要我为她吹一支《长相守》。彼时听闻她十一岁嫁与陆府公子,两年后与之和离,却仍做着陆府的女主人;又听闻她在水文地理上颇有智慧见解,还与陆老爷的义子,即如今的督水监东野宣大人相交匪浅。我以为苏十五如何厉害了得,是以恭谨客套,问她如何称呼,却不想珠帘后讷声回了三个字:“苏十五。”
彼时我有些惊。教坊里来往的雅客往往互报字号,除了清宴公子这样名声在外的,甚少直言自己的名讳。我又委婉提醒,她却掀开了珠帘,鹿一般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又讷讷回道:“姐姐你叫我十五就好。”我又有些惊。教坊的伶人哪怕再受达官贵人的追捧,终究是身份卑贱,而她对我尚且这样大方坦白,倒叫我觉得她的确是有些过人之处。
可小蛮却说:“不过是个毛娃娃,没见识。那位东野大人如果真对她有意,少不得等个十年八载等她长大。”
时间一久,我发现小蛮看人的眼睛和她的嘴巴一样,真真毒辣。
彼时小蛮不知道我的胡思乱想,只是挑眉笑道:“想来她天资出众,脾气也出众,因此不把我小蛮放在眼里。只是小十五,东野大人怎么突然有了这种闲情,竟记住了‘十三姬’这个名号?”十五摇头,却见门帘又被挑开。
来人眉目冷寂,身着月白澜衫,腰间还垂着一个绣着明月的银鱼袋。正是都水监监丞东野宣。他与我们微微点头,便兀自在十五身边坐下,又提壶在东陵玉的茶盏里倒了杯清茶,幽幽道:“画了一夜的河图,也不补眠?”
十五低下头去不说话。小蛮和我对视了一眼,笑道:“不想小十五好学到如此!赶紧随东野大人回去。”十五低声道:“我不困。”又抬起头看着我,道:“上次的诗文课还没补上,茶道课再不学好……”
小蛮起身走到十五面前道:“小十五,昕月谙诗文,懂花茶,又擅二十多种器乐,你跟着她学是不能急的。赶紧回去休息!”她又见东野宣依旧淡淡地看着十五,又不由笑道:“看来小十五晚上没人管着,颇不老实。”
十五起身,喃喃:“白天已经不让我读书了。”东野宣终于淡淡地笑道:“长身体的年纪,要注意休息。”说罢便与我们微微点头,领着十五出去了。
屋子里的纱帐层层,酷暑难消,小蛮执了一柄团扇拉我去水榭歌台的长廊避暑。彼时蝉鸣百转,她趴在美人靠上,临水远眺。只见一只画舫缓缓而行,而她眉头一皱,突然冷笑道:“十三姬。”
我一愣,道:“突然提她做什么?”她转过身来和我一样坐好,方才道:“没什么……我只是听十三姬的妆娘说,多情公子去看她跳舞了。”“清宴公子素来喜欢舞乐……”
“昕月,”小蛮不耐烦地打断我,道:“对于多情公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纳闷,小蛮从来不过问我和清宴公子之事,便抢过她的团扇,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公子多情,他府上的姬妾又哪个与他无情?你若真有心,脱离教坊的奴籍不是难事。”我见小蛮的神色有些黯然,陪笑道:“不比你当了教习,我仍是个乐师,但幸得坊主看重,活得也算自得。这坊乐家乐都是奴籍,与我没有差别。”
她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道:“你倒洒脱。若是十三姬先你一步离开教坊,我可受不了!我在洛阳时……”
她顿住。念及往事,两厢都是沉默。彼时暮色起夕阳斜,小蛮的发髻有些松动,几缕青丝被斜风垂着,落入了秦淮水中,静静地浮着。
“小蛮,其实我的表舅是李义山。”小蛮被我一惊,问:“你说那收养你的舅父,是玉谿生李商隐?”
我点头继续道:“他曾让人寻我,但我和他毕竟远亲,再者我虽受他牵连入了教坊,但他被贬官之事实在是冤枉。”小蛮把玩着额前垂下来的一缕青丝,幽幽道:“他从不和我们说这些,所以我不知道。”
我心知小蛮的这个“他”,是指她原来的家主白乐天,但因知她的脾气,只能假装没听到,继续道:“牛李之争,因舅父姓李而亲近牛党,又有牛党怪他辜负知遇之恩,所以……”
小蛮突然抬起眼大笑起来,眉眼间却是冷然和嘲讽:“我说你平时那么低调,怎么突然和我炫耀起身份来?原来说了半天,你竟是这个意思!”
我执着团扇,听她继续道:“多情公子贵族出身,因厌烦朝上的牛李党之争,才从西都长安来到江宁。你是想说你与多情公子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有了惺惺相惜之意?所以在他眼中,你和别的女子便不同了?”
她戳了戳我的手背,继续道:“你将心意埋得深,他才没有察觉,否则以他的做派必然会迎你入门。我且看到那时,他看待你会与看待他府上那一众风华绝代的姬妾们有什么差别!”
她言辞激烈,叫我终于忍不住怒道:“我楼昕月与他李清宴虽然有缘,却注定无分。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小蛮你又何必激我!”
她挑眉瞥我一眼,转过头去再次临江远眺。
我垂眸看着她映在水中的倒影,亦是不语。
两人各自抱着各自的心事,竟不觉明月已出东山。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初凉,我正和小蛮在内室商议着十五的课,只见璞玉的扇子挑帘,便是一位年轻公子款款而来。他从袖袋中取出一支芦管,递到我面前,欢喜道:“小楼,我得了个好东西!”
清宴公子制香天下第一,小蛮本以为他又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香料,本不想搭理他,却在看到他取出东西时,眼睛亮了亮,在我之前伸手接了过来。她细细赏玩之后,递给我道:“吹口外切,一尺八寸,是桂竹的尺八!”
“是我与一个假道士清谈赢来的,如何?”他笑,言辞之中有些得意。
彼时我一直凝视着那管尺八尾处暗刻的“虚”字,不动声色道:“几十年前常见的东西,只因其对乐师的要求甚高,倒也少了。”小蛮笑着推了我一把,道:“若非家变,当年你就进了梨园成了官乐的乐师,想来这尺八是难不倒你的,吹来试试?”
我试了试音,竟是一贯的细腻浮沉,一时间心潮澎湃,许久不能平静。
“听闻苏家十五初到教坊,你得坊主亲传演奏,彼时你用的是九节箫。”我苦笑:“这种小事倒难为你记得。”彼时他刚抿了一口茶,又抬起眼对我轻轻浅浅地一笑,缓声道:“我当时以为你应会奏《醉太平》那样的曲,不想开场就是琴曲《长相守》,后又吹了《越人歌》。”
他一说完,便起身往香炉里添了勺香,又取出软垫置于席上,然后松开银钩,退到了落下的竹帘外。一时间,屋内香气袅袅,人影萧萧。
舅父当年赠我这支尺八时,告诉我它的旧主,是‘吴中四士’之一的张若虚。我素慕先生之名,又知竹易生虫,这支尺八能流传百余年实属难得,因此对它爱不释手,十分珍视。是以“八音”之中,我最善“竹”。那年逢难,这支尺八流落他方,辗转又落入我手中,岂不有缘?
小蛮不知我心中百转千回,只问道:“多情公子想听什么曲子?”“便是那《越人歌》了。”小蛮见我神色有变,方觉察有异,但又碍于清宴公子在场不得开口,无奈离席退到了帘外。
丝竹管弦,细腻缠绵。此时并无歌者相和,我只沉心化作那荡舟的越女,将满腔的恋慕与哀怨缓缓道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
帘外小蛮的一声轻叹,我顿时惊醒,乐声戛然而止。
清宴公子的打开折扇,赞道:“果然好曲!可怜情之所至,竟生断音!‘心悦君惜君不知’,不知昕月的心,悦的那位‘君’,究竟是知,还是不知?”
我的心蓦然一紧,他从来都只叫我“小楼”,随即又感觉胸中酸楚,一时间失了言语。
当场面有些尴尬,却是小蛮难得娇笑道:“若然昕月心悦的是你这个多情公子,你当如何?”隔着竹帘,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朗声笑道:“我与小楼相交多年,竟不知她对我怀着这样的心思!”一番话让我顿感五味陈杂,无力道:“你听她胡说!”一来二去,化风月于玩笑,化玩笑于无形。
“小楼,你说是《踏歌》好,还是《胡旋》好?”
彼时我心神不定,未及答话便听小蛮冷笑道:“十三姬托你来请昕月为她伴奏?”
他一晃神,道:“有何不可么?我有心收她为我府上的舞者,她推托,定要赢了那‘首席’的名号方可。”我的心一沉,清醒了一大半,却听小蛮冷然道:“她能甩得动二十尺的水袖,是有真本事的,可见是你献殷勤。”
清宴公子以扇掩面,笑道:“竟把我说得这样不堪!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哈!好一个顺水推舟!她藏不住心事,你便承了她的情是不是!那天下间所有……”小蛮突然打住,气得整个人往席上一摔,怒道:“我就说他是不以为意的!”
清宴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只当平常玩笑,继续道:“既是心事,便能牵动灵台。而情绪大起大落,又如何能藏得住?譬如你,若是知道了白乐天老先生上月病逝……”彼时我心神甫定,已然来不及阻止,只见小蛮猛地站起,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你说谁,谁病逝了?”清宴公子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向我投来一个眼风。
“谁死了?”小蛮看到了我们的眼神,勾了勾唇角背过身。我有些担心,顿了顿道:“乐天先生走得很安详。”清宴公子补充道:“是,他被葬于洛阳龙门香山琵琶峰后,更有李义山为其撰墓志铭。”
小蛮背对着我们,掀开门前的纱帘,缓缓道:“这些与我何干?我早说过与他恩断义绝。”
清宴公子见她离开,这才叹气道:“我惨了,她要是怒砸杯盏倒还好……小楼,你要替我说好话才是。”
我与他点了点头,心中却只担心着小蛮。虽然她的言辞依旧狠利,却没有往日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