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坊间花灯尤其璀璨,整个秦淮灯火通明有如幻境,远远看去,好似河上是一个世界,水下又是一个世界。
每逢佳节,教坊门前总会冷清许多。所谓的人月两团圆,伶人们却往往还三三两两地被请去朱门家宴表演,教坊的妆娘、小厮们也会被请去帮忙——为了撑起在布衣们的谈资上的场面,那些公子王孙们赏赐的缠头着实不菲。这样一来,坊主在花厅设下的中秋宴,参加的不过数十人。我和主事交情不错,逢年过节都会在教坊里帮忙;而小蛮曾扬言,再不于人前献舞,一心做个教习——是以这个中秋,我们依旧是在教坊里一起过。
却不想我们会在花厅门口撞见十三姬!我与她点头,余光却瞥见那个在我面前时常对十三姬颇多微词小蛮,竟也与她微微点头回礼!察觉到我诧异的眼神,小蛮好似微微有些尴尬,却仍装作不知,拉着我择了上席安坐。
席间主事假装提起:“十三姬,你推了王、谢两公子的邀请,却怎么还在这里?”主事不愧是主事,这番话既捧了十三姬,又避免了开罪我和小蛮,还顺便满足了在座之人的好奇心。十三姬点了点头,从容道:“他们邀的是当红舞者‘十三姬’,不是我十三姬。”
我和小蛮相视一笑,她今夜留下,想来也与清宴公子有关——每年除夕、中秋,清明、重阳,清宴公子必会离开秣陵,返回洛阳尽孝。
那夜之宴,众人于席间皆不尽兴,十三姬亦察觉此乃她的原因,早早地避了席,独自赏月去了。主事假装不知,在给大家分月饼时才“突然”记起她,于是,他便让大家先挑了合自己口味的月饼,剩下的才让我陪他亲自送去。
小蛮皮笑肉不笑,低声道:“你倒是会做人。”主事一个白眼,亦是低声道:“你以为你可以替昕月挡多久?”
是夜,我们在教坊的观月台与十三姬相谈……甚欢。彼时月盈如盘,清辉四溢,沐浴在月光下的的十三姬,神色平静,美若天仙。她见到我,依旧平和自若,仿佛从来不知道我与清宴公子有多年的交情。
主事与她攀谈,她亦从容相答,反而是我显得有些窘迫,只能低头假装打开食盒,取出果盘。再抬眼,却见十三姬望着那盘莲蓉板栗的月饼,突然勾唇一笑,眼瞳之中流露出一丝天真,有些亲切。那样子让我突然想起了十五,忍不住打趣道:“难道十三姬也是没见识的?”
话一出口便是后悔,十三姬倒似乎毫不介意:“确实没见过千馐馆大师傅的月饼。”主事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答,一愣之后顿时笑道:“月饼不过是月饼,关键还是送月饼的人吧?不妨与我们说来听听?”
“所以,一碗糯米浮元子,就让十三姬接受了清宴公子?”小蛮翻着手,瞪着眼,有气无力道:“我说,她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啊?就算它是千馐馆的大师傅做的,就算它是芝麻花生豆沙馅的,就算它还是热腾腾的,那毕竟也只是碗糯米浮元子啊!”
“可是十三姬说得不错,教坊往来的那么多恩客,谁会记得在上元节给一个伶人送一碗糯米浮元子?”这个回答让小蛮沉默。想那上元节,隆冬初过,春寒依旧,一碗热腾腾的浮元子放在你面前,白玉晶莹,香甜软糯,在教坊那凄清的团圆之夜,光是看着都着实心暖。而那个贴心的人,又是位擅长音律、丰神俊朗的公子,叫人怎么不心动?
“小蛮,”我轻叹:“这些年,清宴公子何尝不是这般待我?端午重阳,哪个节日他曾错过?是我不如十三姬聪慧啊!”小蛮走过来,搭着我的肩道:“你哪里不是记着?若不是这些年的一点一滴,他又是怎么走进你的心的?只是,得他看重的人,他都是这般对待。他待人的本心便是如此。譬如十三姬对他敬重、感激,所以她能不介意他这样对待你,可你却……”
我却不能不介意他这样待十三姬。我苦笑,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我是因为寂寞无聊才生出了‘闲’情么?”她一愣,赧然道:“呸!下次再不说你了!”
霜降之后,天气微寒,加上这几天秋雨连绵,总觉得心情有些惨淡。但教坊的丝竹不停,夹岸的花灯不灭,秦淮的夜,从来不乏热闹。
那夜正是舞魁之赛,适逢教坊的琴师请辞,主事担心坊主责怪,便决定赶紧临时再招。事态紧急,但好在告示贴出不久,便有几人来应征。主事又托我去面,我见其中抱琴的老者精神矍铄,十指修长干净,又见他怀中的那张琴古朴大气,且全无下塌,便让人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门。
因下雨的缘故,比赛的舞雩被搬到了大厅内。但那夜的丝竹仍颇精彩,连原本想清清静静地学琵琶的十五,都忍不住让船夫把小游船又停到了水榭歌台旁,偷听大厅里飘溢而来的曲乐。待到一曲《绿腰》出声之际,竟连小蛮都兴起,突然捏了一条青葱的挽纱便踏上了水榭歌台。
彼时秋雨如丝,她穿着一袭水绿的衣裳、纤腰束素,眼波流转之处,是一段段难得的风景。而我在舟上仰着面欣赏她的舞,竟仿佛是看到了昔日盛唐,一时高兴,也忍不住抱起十五的琵琶和起来。《绿腰》本就是琵琶曲,那厢里听到我的琵琶相和,弹得恣意,台上的小蛮腰枝柔软如柳,亦是舞得尽兴。
小蛮做了教习后,便再没在众人面前起舞,是以久去经年,我竟和十五一样,不由看得有些呆了。一时间,花影重重,恍惚如梦,十指不由顿了顿。那厢仿佛也察觉了我的唏嘘,琴声渐稀,最终只剩明月落入寒江,寥落了幽远的星辰。
小蛮久久伫立台上,通明的灯火落到面颊眉眼上,摇曳着,生出凉薄如水的味道。她垂下了手,看着我的眼睛里隐隐又有了泪泽:“是李龟年。”良久,又加了一句:“他还活着。”
十五听着我们的对话,竟也难得地感伤起来,叹气道:“我总见你们在台上光鲜好看,却不知你们也有不笑的时候。”小蛮眨眼垂眸,然后浅笑。
细雨初歇,皓月当空,偌大的水榭歌台只她一人,隐隐寂寥。
十五唤她上舟,船夫摇桨,小舟又起。只见桂棹退水,水如烟;只怕烟缠人,人贪睡。
连日又下了几场秋雨,天终是凉了。那日天色暗沉,看似风雨欲来。主事告诉我说,坊主有事传我。可我去坊主的听雪轩时,却只见到了她案上一个漆盘,盘中一张素笺,一碗糯米浮元子。我心中突然一暖,坊主虽然面冷,对于我们却实在是用心良苦。
回屋后,小蛮、十五和东野宣都已经到了。他们围着一个小炉子,炉肚子被里面得炭火烤得通红。冬至未到,十五却已经披上了狐裘的斗篷,眼巴巴看着东野宣将地瓜放到炉子里。
小蛮面露苦色对我说:“先生曾以诗问刘十九,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他们倒好,竟用‘红泥小火炉’在你的屋里烤地瓜!”
东野宣头也不抬道:“这天气吃地瓜最好。”
“小楼姐姐手上的是什么?”
小蛮瞥一眼,便笑了笑道:“心是好心,可惜坊主着实没有那劝人的本事。”又伸手对我道:“我看看给你写的又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小蛮念道:“得一人心。相忘江湖。”
十五听闻,微微皱眉问:“《白头吟》中‘愿得一人心’的下句,不是‘白首不相离’么?难到我记错了?”东野宣点头道:“你没错,是她们坊主错了。”
“你总匡我,我不信你。”十五低声喃喃,又转过头问我:“小楼姐姐,我有没有记错?”
“没错。”“那坊主姑姑竟错了?”她惊,又想了想,道:“教坊的第一舞姬被清宴公子抢走,这件事对坊主的打击竟这样大吗?”
我和小蛮相视一笑。
东野宣拨了拨银碳,一阵香甜气味扑鼻而来。他取出一个地瓜戳了戳,淡淡道:“熟了。”十五一喜,正要起身去取,却被东野宣用拦住道:“烧了狐裘,要赔我。”
十五怔了怔,又听小蛮怂恿道:“小十五,银狐的皮子而已,我替你赔!”十五闻言一乐,却见东野宣已经递来一碗剥了一半的地瓜,道:“小心烫。”
小蛮本又要兴风作浪,见东野宣也递给她一只,便立刻改口道:“东野大人真是细心,连锅碗瓢盆这些东西也从厨房准备了。”东野宣也递给我一只,道:“这是房里取的。”
我心想有些不安,拨开地瓜一打量,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我的白釉的压手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