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厚厚的眼镜掉在了地上，装酷似的遮挡着面部的立领也因为跌坐而散开，露出了这位“埃尔罗医生”尖尖的鼻子，黄白毛色的面颊，以及绿豆芝麻似的小眼睛。
鼠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并不被划分为黑暗生物，只是一群常年喜欢在下水道里活动的鼠鼠罢了，除了生活环境阴湿，和黑暗实际上扯不上多大关系。
在过往的历史上，鼠人也拥有过自己的帝国，虽然短暂，但是辉煌。
但在当今这个年代，鼠人无疑是衰弱的，他们没有一位顶尖的领袖，族群与族群之间极度分散，活着几乎就是为了讨生活，而非是去享受。
一名能混成医生的鼠人，倒确实是少见。
“我不是，我没有，什么第一医生，没听过的，你别乱说……”
埃尔罗悲鸣一声，在那些仆人面前他还能吹吹牛逼，但在眼前这位的面前，他哪敢啊——
看看这血液在空中咻咻乱飞，还能精准制导完成输送的架势……他曾经有幸见过几名自诩“换血术”精通的吸血鬼，拿着人类的针筒坐插一下右插一下，和眼前的场面没半点能比的！
都说血族的法术能力和其血脉纯度相关，那眼前的这位，怎么也得是个高阶亲王吸血鬼！
“哦？那这最好的医生指的是——”卢恩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名慌慌张张的鼠人，和他印象里的鼠人简直一模一样。
他曾经是和鼠人合作过的。
还是三百年前的那次漫长的冒险，队伍里有一名鼠人盾卫。
没错，是一名盾卫。
他还没有绝大部分的盾牌来得高，用的盾牌都得定制；他也不能像那些高大的盾卫一样挡在队伍的最前方，吸收伤害。
但他却是一名值得信赖的同伴，因为他会拿着小圆盾左右上下穿梭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格挡开每一道攻击——
直到被那名魔神万箭穿心。
“最好的医生，嗯，龙骨之城第十三街区最好的医生……可以吗？”
“你和龙骨一法什么关系？”卢恩闻言差点笑出声。
他说着轻轻一勾手指，正好将最后一点血液输送进入柏莎·冯·劳恩斯特的身体里。
换血治疗，就此结束。
昏睡的柏莎身体忽然一颤，接着发出一声悠长妩媚的哼声。埃尔罗医生悄悄地拉开门想要离开，却感受到背后那道锋锐的目光，当即不敢再多动一步。
鼠鼠，鼠鼠可不想当血仆鼠呀！
卢恩站起身，走到床边，那位方才还气若游丝的女士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此时正幽幽醒转。
他微微俯身，低声道：“劳恩斯特女士，现在请回答我，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位托德·弗格森的呢？”
“托德·弗格森……”柏莎的眼中闪过迷茫，随即咬牙露出愤慨神色：“那个看着很有本钱，结果只有五分钟的货色？还没我自己用手来得舒服！”
“是啊，这么可恶的家伙，不能让他有好果子吃。”卢恩忍着笑，继续道：“所以在哪能找到他呢？”
“在……在海湾蟹街，他是雪蟹商会董事的儿子……”
卢恩记下了她给出的名字，低声道：“女士，你的治疗已经完成了。之后如果有任何感到身体不适的地方，都可以到码头的黑章鱼号联系我。”
“身体不适吗？我现在就很不舒服，年轻人，能不能陪陪我……”柏莎伸出手，妄图抓住青年的手腕，然而卢恩退得飞快，迅速撤到门边，拎住那鼠人的衣领，将他提溜出了房间。
埃尔罗真的要进入鼠鼠形态，落地就手脚着地想要爬走，结果一截楼梯栏杆如长枪一般“哆”一声钉入他身前的地板中，吓得他当场抱头，老实蹲伏。
“问一句，你答一句。”卢恩随意地坐在剩下完好的楼梯栏杆上，示意埃尔罗抬起头。
“名字？”
“埃，埃尔罗……”
“对这起病例，你知道多少？”
“啊？”埃尔罗纳闷地看着卢恩，浑然没想到他会如此直入主题。
“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脓液的，对吧？”
别看卢恩刚才在房间里进行换血治疗，从让那名女仆禁止他人登上三楼开始，他就让自己的精神辐射到了整个庄园，埃尔罗进入劳恩斯特庄园的一刻，就已经在他的感知之中。
他本还想藏上一藏，但来自眼前“高阶吸血鬼”的压迫实在太强，只能叹一口气，娓娓道来：“这种脓液，大概三个月前？我接诊了一位兽人佣兵……”
那是一名有着尖厉獠牙、肌肉发达的精壮兽人，实力也不弱，有中级战士的水平。
然而被抬到他的诊所时，整个腹腔都在那里摇摇晃晃，轻轻一拍，里面都是脓水。
“我没敢直接医治，它那个情况也救不了了……我想先去借一份冰冻卷轴来，将它冻起来慢慢研究，结果第二天回到诊所，它已经炸了……”
“那些脓液满屋都是，它们有着强烈的攻击性，甚至吃干净了我储备的器官。要不是靠着冰冻卷轴，我甚至没法把它们都收集起来。”
“但它们真的好有特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如此强的进攻意识的病毒集合体，它们会发了疯地进攻一切被它们察觉到的生灵，蚀穿皮肤，和血液混合，然后迅速繁衍，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就会诞生出一头新的、载着庞大数量病毒的载体——这太美妙了，简直是艺术，不是么？”
看来这名鼠人确实是一名专业的医生，虽然他可能有着黑市医生大多数都有的变态心理，但至少在专业度上不容忽视。
而鼠人……卢恩回忆着这个种族的特征。
“鼠人的窝点随处可见，他们总在酒馆的角落里悄悄碰杯。嘘，不要想着偷走井盖，里面会有眼睛在看着你。——《大陆种族故事叙说·鼠人篇》”
他们弱小但团结，如果能够和一名鼠人成为朋友，那么你每天都能听到来自这个城市的、源源不断的八卦。
而眼下，如果他想要顺藤摸瓜……那一位鼠人，一定会是他的好助力。
“这位……大人？我可以走了吗？”埃尔罗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巴不得现在就能从眼前魔王的手底离开。
“走？”卢恩回过神来，微笑着看着埃尔罗，这反而让鼠人毛骨悚然。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便令鼠人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如果你想继续了解这种脓液，就跟我来吧。”
“我可以一起吗？”埃尔罗激动地跳了起来，甚至连面前的“魔王”是头拥有恐怖实力的吸血鬼都抛之脑后，“愿意，我当然愿意！”
“很好，那我们海湾蟹街见。”卢恩拍了拍他，自己径直下了楼。
埃尔罗还沉浸在欣喜之中，傻笑不停，直到卢恩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蓦地反应过来：
“等等，要去哪里？”
“海湾蟹？！！啊？”
“我能反悔不，大人，大人！！”
而此时的卢恩已经找到了马修·赫伯特。
小姑娘之前被臭气熏得泪流满面，现在眼睛都还是红肿的。不过看起来心情倒是相当不错，甚至还敢掀起卡斯帕的裤腿，尝试揪下上面的腿毛。
卡斯帕老老实实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卢恩进来，才张口：“阿巴阿巴。”
“老师，他是行尸吗？”察觉到卢恩走近的马修抬起头，张口就问道：“但他的肤色和行尸一点都不像。”
“行尸之间，亦有高下。经过魔力蕴养的行尸可以无限地趋近于人，并且其灵魂之火也会诞生出自己的意识。”
“但记住，行尸终究是行尸，他们不是人。”卢恩随口授课，“不过你学这些也没什么用，今后你主研的方向是灵魂，行尸，看看就得了。”
“是，老师。”马修认真点头，“那接下来……”
“接下来——带你去看看灵魂法术在实战之中，该如何去运用，我们走吧。”
卢恩说着，看到的却是小马修脸上的迟疑之色，当即明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别担心，你爷爷的死如果和这个事情有关，那会一起水落石出的。”
“老师，我没有在想麻烦您……”
她话还未说完，一只大手便已经盖在了她的头上，来回轻轻摩挲着。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如果想靠自己，那就抓紧努力，多学一点知识。”
卢恩抽回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马修的表情。
但他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比刚才要舒服得多。
他活得时间太长，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也不是没有收过学生。
那些偏执的、隐忍的学生往往都会取得不错的成就，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偏执、他们的隐忍，他们走到万劫不复之地的几率，也要远远高于那些敢于将自己的内心事说出来的人。
成为强者的路往往是孤独的，将压力与负面情绪长久地积郁在心里，终究会有爆发的一天。
收马修做徒弟确实是看她天赋强，但他可不打算养出一个厌世的怪物。
而追查脓液这件事……
他实在太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能够在光辉教廷的眼皮子底下，培育出这样的病毒？
——————
海湾蟹街。
对这个街区，卢恩一直有所耳闻。
龙骨之城作为港口城市，本身拥有大量的酒馆供远航归来的水手们消遣。
海湾蟹街的酒馆数量一点都不少，而且质量相当高，无论是喝的酒的品类，还是跳舞陪酒的女郎，都远超过一般的酒馆。
但水手们一般都不敢去那儿。
原因之一，他们的兜里的钱的数量，实在撑不起在那儿的消费。
一杯酒动辄就要数十银币，上赌桌的要求是一千瓦伦丁尼亚银，他们出海一趟虽然赚的不少，但加上养家糊口，哪里吃得起这消费。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海湾蟹街，太黑了。
就算你侥幸能够在赌桌上挣到钱，大概率也是没法带出海湾蟹街的。要么花在女人的肚皮上，要么花在酒上，要么……
花在阴暗的小巷里。
随时可能一个麻袋套在头上，一顿胖揍之后被夺走身上所有的钱，事后还得自己出医药费。
可别指望巡卫队会对这里有什么限制，海湾蟹街，那可是龙骨之城的税收大户！
卢恩带着马修来到海湾蟹街的街口，法术回路制成的灯在路牌上交替闪烁着一只巨大螃蟹的模样，每一家店铺的门前都是一片人头攒动，看起来热闹非凡，甚至颇有几分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感。
他张望了一会儿，随即俯身拉开身旁一个井盖，伸手从里面抓出一只吱吱乱叫、扭动不停的白大褂耗子。
“让你在这里等着，你藏起来干嘛？”
“大人，我哪敢啊。”这藏在下水道里的鼠鼠赫然就是埃尔罗医生，闻言几乎哭出声来：
“上次那个带着脓液的兽人，可就是海湾蟹街出来的啊！”
“他也是海湾蟹街的？”
卢恩眯起了眼。
如果“托德·弗格森”出自海湾蟹街、又能够传播脓液是碰巧，那这头感染了脓液的兽人出自海湾蟹街，就绝对不可能是巧合了。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之处，也最容易滋生难以预测的黑暗。庞大的资本在这里完成积累，谁也不知道这些资本究竟会流往何方——
“你怕什么，那些兽人难不成还会追来揍死你不成？”
“不，我不敢进去，真的不敢……大人，这个事情我不参与了，求您，让我回去吧……”
但卢恩根本不听他的，提着他径直接走过了路牌，站到了街区里。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哪会有兽人跳出来啃你尾巴？”
他摊手说道，但下一秒，一个沉闷的声音便响起在了身前：
“你就是那只鼠人？我们找你找不到，你还敢来海湾蟹街？！！”
怒吼声中，一只硕大的拳头已然砸来——身高超过两米的兽人根本不管打的是卢恩还是埃尔罗，这一拳就是奔着两人一起去的！
但他预料之中，应该被一拳砸飞的青年却一步未动，只是抬手伸出——
“啪！”
那比卢恩脑袋都大的拳头就这么被一只人类的手掌抵住、停在了半空中！
不能前进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