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伙的阳裕看着满院财物,心中不禁咋舌。
须卜欢有着多年的抢劫经验,下手没轻没重的,但拿回来的却都是邺宫里的精华。
不论何时,尝试一下皇家气派,一直是很多士族富商们的愿望,销出去自是不难。
随手将玉碗重新放回匣中,阳裕眼露神思。
宇文坚瞧着他,问道:“怎么样,士伦兄,此事你应是不应?”
阳裕心知宇文坚这是在帮自己,他知道宇文坚麾下是有个叫慕舆句的人,是专门打理部族商事的。
阳裕话不多,只是拱手道:“首领且去,裕必不负此望。”
眼见阳裕答应了下来,宇文坚笑道:“你可要人手帮忙?”
阳裕道:“我看不如让拔拔赤勿百夫长留下,也好事后北运粮秣。”
宇文坚直接吩咐道:“拔拔赤勿,你带本部留下来,一切以阳裕的命令为准。”
拔拔赤勿眼露不喜,但碍于是宇文坚的命令,他还是扶胸接令了。
宇文坚自然将这一切收入眼里,阳裕选拔拔赤勿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若是选质子营内诸将,怕是更难制,同时也远没有拔拔赤勿这个大宁本部的百夫长伴在身边,能更令宇文坚放心北去的。
拔拔赤勿则更纯粹些,他就是不想做这些琐事,冲锋打仗和围猎才是他的心头好。
宇文坚自是明白两人的想法,不过自家的大宁部家业不大,人也少,能做事的就更少了。
质子营回到草原,必然是要散营回部的,到时候营地里剩下来的,才是自己的。
安置妥当的宇文坚不在蓟城多做停留,而是跟着须卜欢的大军一路北行,直奔松亭关而去。
出关心安,绝不是说说而已。
送走了宇文部的骑兵队伍,代旺父子站在关头。
秋风习习,代旺大手一挥,朗声吩咐道:“这大冷天的,大伙看关都累了,宰两只羊,今晚咱们弟兄好好喝上碗热羊汤。”
“都尉英明。”
“杀羊开荤喽。”
瞧着兵士们欢呼而去,苍老的代礼不爽,提醒道:“你小子可是越来越大方了,随口两只羊就喂了这帮军户丘八。
到时候要用命的时候,老子看你拿什么出来,让他们卖命。”
代旺瞧着兵士们扯着羊头,将羊从圈里拉出来,兴致勃勃的说道:“父亲就是小气,咱们吃肉,弟兄们喝汤,若是还跟陆徭般抠搜,咱不是白当了这个都尉。”
代礼拄着拐杖,不服输道:“我是老了,说不过你。”
眼见老头子要下关楼,代旺赶紧过去搀扶,却被代礼一把甩开,走了几阶,便又不得不服老了,任由代旺扶着,慢慢往屋里去。
进屋一坐下,代礼就揉着腿,略带回忆般的说道:“开春还能去蓟城走一遭,现在连这台阶都下不去了。
老喽,老喽。”
代旺自热壶里倒出热奶,端到代礼面前,笑道:“父亲就是年轻当马贼时留下来的毛病,这天一热,自然什么病症都好了。”
代礼端着杯啜饮,感慨道:“你瞧瞧那燕公世子,才多大年纪就随军征战南北,这投胎的本事,咱们是学不来的。”
伺候完老父的代旺坐到了软榻上,片刻才憋出声来,道:“宇文部这次在蓟城的买卖,可不是经咱们家手的,而是跟老牌的士族阳氏合作,此头一开,幽州各家对宇文氏怕是不会再设防。
咱家和宇文部的这战马贸易一完,儿怕我家争不过这些老士族。”
代礼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你小子莫不知足,咱家现在的日子已经比为父当年,不知好了多少,你只要坐稳这守将之职,咱家当能富他个三代人。”
代旺眼里露出中年人想建立一番事业的热烈,说道:“父亲知足就好,但儿却不这么认为,如今我家儿孙齐全,单富有什么用。
他日刺史府一道命令下来,儿这位置还不是该让就让?
大宁榷场发展起来,咱家怕是难守此位。”
代礼眼中闪过隐忧,他何尝不知如此,当年的马匪叱咤边地,还不是被顺手路过的晋军给收拾了。
若不是他装死逃过一劫,哪来今日的代家,自上而下的剑,从未在自家头上取下来过,入之愈深,感之愈怯。
望着不语的父亲,代旺继续道:“宇文部提前回来带了消息,言称安北将军在南面大胜,今后这幽州怕是得跟着姓了王,各地世家来投者,定如过江之鲫。
到时候龛少人多,必然要分个亲疏远近,这州内的位置怕是各家子弟都不够分。
再加上大宁榷场的发展,我家若不提前备下一条后路,到时候怕经不得风雨,就要遭殃。”
代礼端着热奶,思索良久,他知道儿子能说,八九成是自己已经有想法了,但他却难舍这份安稳日子,问道:“你想如何?”
代旺道:“儿想了两条路,一条趁着现在没多少人惦记将位置让出去,省的令人觊觎,到时候祸及家人,咱家今后就靠着种田跑商过活。
另一条就是往北走,学那麋子仲,卖了家产,去投宇文世子。
儿自诩经商不差,自原从做起,为我家谋得一份基业下来。”
一听要卖家产,代礼心脏都不好了,但瞧着儿子愈说愈烈,他又岂能轻断。
许久,想通了的代礼叹道:“老头子能有几年活头,家业还不是要交到你手里。
我便是今日不许,他日你做主时,也是要做。
既然要做,就做到义无反顾。
你留下百亩田供给族内,其余都换成金银,投大宁部去吧。”
闻言代旺跪地大拜,道:“多谢父亲成全。”
大宁营地,首领帐。
送走了须卜氏的骑兵,宇文坚正在营内跟吉答、库莫两部酋长相谈甚欢,顺道将两部首领的长子元俟奚和吐六真收下。
再一听普拔禀报,代旺要举家来投。
宇文坚侧首望着呼延乙那楼,指着自己的脑门问道:“乙那楼大哥可是瞧出了什么异样?”
呼延乙那楼仔细瞅了半天,摇头道:“未见有异。”
宇文坚不信道:“若是没有王霸之气,岂会一时间就引来了众人觊觎,难道是因为我的美色?”
呼延乙那楼尴尬的笑了笑,算是给了宇文坚一点安慰。
收起嬉态,宇文坚吩咐道:“元俟奚和吐六真暂时编入我的亲卫里,让我仔细看看这两人的本事,再做安排。
至于代旺,这小子是个灵精,必然是见王俊要起势,知道幽州会是世家们的猎场,想着另谋出路。
别伤了他的心,既然举家来投,就拿着金银去寻阳裕,一并北送粮来。”
“诺。”
宇文坚继续说道:“我至多在营里等到第一批北运粮,就得跟着去王庭了,大宁百骑是培养来打仗的,莫要让运粮给运废了。
你着手从部族里再选两百骑出来,先跟着商队来往,练习号令和纪律。
摊子越铺越大,咱们这百十人的队伍,要扩建了。”
那个将军不想着自家手下兵强马壮,呼延乙那楼搓搓手,乐道:“就等首领开口呢,我大宁部的骑兵队,是每个牧家儿郎们皆羡慕的地方,招五百骑都不是问题。”
对此宇文坚自然深信不疑,毕竟能吃饱饭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不过他历来走的是精简路子,部族骑兵显然不适合此时宇文坚的预期。
宇文坚道:“既然乙那楼大哥属意,那此事就你去办吧。
趁着今冬牧闲的时候,先练出来个样子来。”
“诺。”
待宇文坚带着狗皮帽子,护着粮队赶往王庭时,草原上已是金黄一片。
此次宇文坚带着大宁本部五十骑,又带着新营五十,合百骑深秋北上。
一路上每个老骑手身后都跟着一条尾巴,言传身教下,每条尾巴的皮衣上,总少不了几个气急的脚印。
普拔作为百骑的教官,倒是有模有样,这让宇文坚很是满意,又培养了一个百夫长出来。
运粮车的尾巴消失在草原的辙道里,不着急赶路的宇文坚正看着四个十人队配合,围猎几只受惊的黄羊。
想要徒手抓住灵活的黄羊并不是件容易事,合作才是目的。
正看得兴起,就见护粮的吐六真打马跑来,勒马便道:“首领,王庭来人接管了粮队,还捎来了大阏氏的话。
言称若是您酉时还回不到营地,今夜便没有饭食。”
果然是老娘的作风,宇文坚朝着按耐已久的普拔道:“给你指挥,速战速决。”
“哎。”
一刻钟,在各队不太熟练的配合围堵下,黄羊被绑到了马屁股后面。
瞧着云集而来的骑兵,宇文坚马鞭一指道:“快步行至王庭,自己在马背上调整休息吧。”
“诺。”
轻骑入营,宇文坚跳下马,直奔阏氏帐。
刚掀帘进帐,就见宇文莫圭将吃肉的短匕插在案盘里的肥羊肉上发呆。
须卜兰见儿子回来,起身走过来,爱怜的整了整宇文坚衣服上的褶皱,低声道:“你小子警醒些,别惹你父王生气。”
宇文坚偷偷望了眼宇文莫圭,问道:“怎么回事?”
须卜兰压着声音道:“贺赖、钟跂、大楼三部今日来辞行分部。”
宇文坚顿时眉头一蹙,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是部族内的三部匈奴,合起来有万余部族骑兵,是当年跟着须卜部,助力宇文莫圭登上首领位的部族。
虽说经过多年发展,宇文部众繁盛,他们已经不是绝对的主力,但离去的意义却不同,而且往往只有部族衰败时,才会有人提分家。
宇文坚上前单膝跪地,扶胸道:“大宁首领逊昵延,拜见大单于。”
发愣的宇文莫圭抬眼一瞧是宇文坚,笑道:“逊昵延?是你小子回来了,起来吧,先吃上些再说。”
宇文坚坐到老位置上,问道:“父王因何而愁,若是不能解惑,怕是这个家宴定是难以维继的。”
宇文莫圭环顾帐内的须卜兰等人,苦笑道:“还不是给挛鞮渊闹的。”
宇文坚蹙眉问道:“刘渊?”
宇文莫圭颔首道:“对,在晋廷的官方书录上,是叫刘渊。
这老小子前段日子在左国城称帝,发诏书给草原,引的诸部匈奴争相投向。
听说我家还不是最严重的,估计并州以北的拓跋部,西北的河套诸部,麾下的匈奴人应当都跑了七七八八。”
宇文坚思索道:“若只是一道诏令,匈奴人逃走,归附,至多是个人之事。
但若是整部,整部的离去,必有内因。
毕竟部内贵族们的利益,早就跟上面挂钩,一旦要走,就算到了刘渊那,也不一定比现在强吧。”
宇文莫圭叹道:“我宇文部已经跟慕容氏连续打了多年,在去年春日最危险时,三部都没走,此时要离,怕也是跟战火不休有关。
打你部而来的粮食,优先供给给了东面的步六服,就没分他们多少,诸怨相加,遂结苦果。”
宇文坚顿时心一惊,这里面怕是有自己的翅膀作祟,没有连战的事,怕是三部也不会有离心。
眼见宇文莫圭碍于旧情,难以做决,宇文坚想了想,问道:“父王已经应诺了三部?”
“都是老人了,要是一说,我就允诺,岂不是薄寡至极。”
“如此。”
宇文坚道:“在儿臣看来,堵不如疏,人心不在,留下人亦无用。
与其今日走三部,明日走两部的,最后闹的部内人心惶惶,父王不妨直接召开一场贵族大会,遍问诸贵之心。
愿走者,允其行,赠衣食,以酬其功。
漂漂亮亮的将人送走,父王还能落个好名声,今后投奔者观我之态,必然心驰神往。
这总比黏黏糊糊,两看相厌要强的多。”
宇文莫圭哼道:“你小子说的轻巧,王庭连战,哪来多余的钱粮,万人而离,断臂之殇。”
宇文坚道:“此次自邺城而归,趁着幽州秋收,我部自士族手里又购进了一批粮食,或可为之。
离别赠予,重情非实,难道去投他人,我部还要发路费不成。”
宇文莫圭眼中一喜,好大儿,又薅了王俊的羊毛。
宇文坚哪能不知道宇文莫圭的心思,转而道:“父王,这三部匈奴一走,虽削我家之力,但亦是我部打掉鲜卑匈奴帽子的时候。
父王何不趁机一劳永逸的完成部族整合呢?”
宇文莫圭眼露精光,危机之下亦存机会,如何抓住就看个人了。
“赤沙,速召屈云和步六服来。”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