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浑和贺丁被放出来后就被安排进了张黑女小队里,但是很奇怪的是所有张黑女小队里的兵虽然和他们两个同吃同住一同训练,却不太愿意搭理他们,就连之前陪他们来的张黑女也很不常见了。
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直到这天清晨,伴随着一声呼喝。
“出来领甲兵!”
军营中,甲兵管制极严,就算是参军前自备的甲兵也得锁到库房里,非有官长命令不得随意取用。平日训练不过发甲和木质兵器,但是今日却发了真家伙,而且发了甲兵后还命众兵士去马场领了马。
六十五名具甲持刃的骑兵神武洋洋的坐在马上在校场上结成了阵,身后则跟着各自的军奴。
从天上看下去一共一百四十六颗头,定定的站在校场内,颇为齐整。
远处一骑慢慢信步而来,马上吊儿郎当的坐了一个人,正是张黑女。
“近日饭食很寡淡啊,老子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儿郎们觉得呢?”
校场无人回话。
“不过好事近那个好事近!”张黑女显然觉得意料之中,甚至哼了半句小曲儿,“前日抓了个蠕蠕猪猡,正好可以换些粮食,说不得狠狠的缺(北方土话,欺诈、骗)他一回,给儿郎们补补肚皮。”
校场仍然安静。
“出发!”
不止张黑女这队骑士,孤鹿甲浑这一旗兵马全出动了,五百名披坚执锐的骑士带着军奴,满打满算将近一千三百人。
纵马驰出边境长城,行军半日在约定地点碰面——赫伦河弯,木鹿部落提前留下了大批量粮草,退后到河对岸;孤鹿甲浑部则放开了郁久闾让其走上了赫伦河的冰面,慢慢的跟着他直到粮草搁置的地方后,双方相安无事的各自收取自己的利益。
大家和平的各取所需,然后无事发生的各自走路?
孟如吐洛阔麾下不止一个旗的兵马——大魏军制一军将下设五旗兵马,两旗骑兵,三旗步兵。
青天高高,玄曦耀耀,黄烟滚滚,苍羽猎猎。
孟如吐洛阔伸手接住天上飞落而下的猎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四旗兵马,冲着身边的副官点了点头。
从始至终,李玄道都没对木鹿部落提出交换汗的蝇头小利上心,他在乎的事情只有一个——木鹿部落的牙帐。
朝廷派来的太监话里话外都透露着马上北方刀兵将动,那么显然蠕蠕各部集结必然是在平日素在远荒镇长城下放牧的木鹿部落旗下。
先拔刀好过后拔刀,至于钱粮?笑话!杀了你们钱粮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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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鹿甲浑部并未全部押送钱粮回镇内,清点了半日后只带走了粮草而把钱货留在了原地,默默的打算跟上孟如吐洛阔的队伍后。
“大侄,好久不见啊!”洪亮如雷的嗓音炸响于贺六浑耳边。
紫乌色的良驹之上,一个一身黑衣的黑脸大额头汉子正驰来——不是孤鹿甲浑还能是谁?
“三叔!”贺六浑心中对这个直爽人三叔很是有亲近之感。
“听张黑女那小崽子说,这次这蠕蠕猪王是你抓来的?可以啊,好大侄!你三叔像你这么大时抓个蠕蠕娘们都费事。”
贺六浑心下嘀咕,不久前听安道一说张哥年轻时被蠕蠕女人俘虏,现在又听到三叔说自己年轻时打不过蠕蠕女人,这蠕蠕的女人很难抓么?
“蠕蠕娘们比他妈的他们的汉子都狠,再猛的蠕蠕汉子在他们家里都得乖乖的。”孤鹿甲浑看出来了贺六浑的疑问,解释两句后就岔开了这话题,“不聊那些屁话,大侄可曾跟着贺老爹学过看舆行军之法?”
“略听祖父讲过些。”
“你三叔当了这么些年的丘八,经过了许多刀兵,越来越觉得除了大帅爷,就是贺老爹懂军事了。”孤鹿甲浑谈论起昔日老上司时一脸严肃和钦佩,“大侄你看。”
说着话时从怀里摸出一卷舆图,当即在马背上展开。
那“舆图”画的甚是粗糙,只粗略的画了赫伦河的大概主流走向和几处草甸和山地——余者则全是文字描述类的话语。
孤鹿甲浑指着“舆图”上赫伦河的某个河弯处道:“我们刚刚在这里,方才前军斥候报你二叔沿河追着那群蠕蠕蠢蛋,而他们今晚估计在这个地方扎营。”
贺六浑顺着孤鹿甲浑手指的地方看去,地图上赫然写着老鸦滩三个字。
“那群蠕蠕蠢猪来接他们猪王的只有六七百人,显然是还有后手接应。”
“而他们以为自己轻装简从六七百骑兵一天急行军可以甩开我们后再与大部汇合遁入草原,”孤鹿甲浑说着说着就笑了出来,“真他娘的傻的可爱,论起在这草原上逐猎畜牲我大魏军兵算得上他们的祖宗!”
“前军的扑影营都饲有猎鹰,这一片草原的天上全是我们的耳目,漫说六七百人的行迹,就是草棵子里钻着的兔子有几个洞我们都能清清楚楚。”
贺六浑看着舆图一直静静听着自己三叔堪称激昂的言语。
“三叔,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贺六浑环顾四周,看得身边除了贺丁外再无旁人才低声问道,“咱们出门时说要换粮食,现在粮食换完了,怎么还跟着这群蠕蠕?难道说要追着他们打到木鹿部落牙帐去?”
孤鹿甲浑看自己的大侄神秘兮兮的问出这种问题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大侄好思略,这都被你猜到了,张黑女!”
张黑女正自从二人身边纵马驰过。
“你小子见着我怎么招呼不打一声?慌慌张张干什么?”
“旗头,我部侦查兵在西南方向处发现了几个老鸦滩定居点蠕蠕牧人。”张黑女毫无平常戏谑的态度。
“哦?有这好事,快把他们带过来。”
不多时六七个牧人被绳索捆成一串押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老人,余者最大的望去不过将将满二十,最小的更是只有八九岁光景。
孤鹿甲浑在马上用蠕蠕话问那蠕蠕老牧民道:“会说国语么?”
那老牧民寻声仰头看向孤鹿甲浑,一脸谄媚的用鲜卑话回应会的。
孤鹿甲浑哈哈大笑,又用鲜卑话问道:“老丈,你会的倒不少,会说汉话么?”
“小老儿会些汉话,还是以前和大魏互市时学的。”那老牧民汉话说的也颇为流利,“我们一家能有牲畜放养也是托了大魏的福!”
“黑女啊,给老丈松绑,咱们大魏军营里没有对百姓差的兵。”
“大帅爷,这余下的六个是小老儿儿孙子侄类的,要不您看也都松了绑?”
“哈哈哈,老丈,年轻人身子骨硬多捆会算什么,”孤鹿甲浑打了个哈哈,“我还有话问老丈,老丈可不要欺我呀。”
一串被俘的牧民身后,张黑女无意识似的顺手拔出了佩刀把玩着,阳光照在刀上反射出冷光在一众牧民的后脖梗上飞来飞去。
“帅爷尽管问,小老儿知道的都说。”那老牧民似乎没看到张黑女的行为,仍旧一脸笑意。
孤鹿甲浑抛出了一系列问题都是和老鸦滩蠕蠕定居点有关,老牧民一一流利回答。二人俱笑脸相谈,时不时还会插句家长里短,宛如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亲切。
但是贺六浑心里听的明白,这些问题有一多半都是那张“舆图”上早就记载有的——只要老人所回答的有太离谱的失误,那么毫无疑问的他和他的那些小辈们会变成一具具尸体。
这是战争,无疑问的会残忍。
“哈哈哈,老丈真是个实诚人啊,我就喜欢和实诚人说话,不用太动脑子。”孤鹿甲浑和那老人聊到最后,颇为开心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一肚子花花肠子,遇到这种人是一定要把他的肠子扯出来洗洗干净的。”
“大侄,你带着老丈去找你二叔,你二叔也很喜欢和老实人聊天来着的,你带着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个穷酸兄弟一起去,让他帮你带着甲。”
“帅爷,”那老牧民一脸堆笑,“那要不要带着我这些小儿辈一起去啊?他们都是还不懂事的小孩子,饭量也大,我不看管着万一给帅爷添麻烦也不好。”
“哈呀,老丈太客气了,只要你和我二哥聊得投机,这些棒小伙们多吃两碗饭算不得什么大事。”
张黑女利索的把老人捆了个结实,横放在贺丁马鞍前,孤鹿甲浑交代了贺六浑中军动向,今日口令和给了一封书写信物后就让二人上路了。
二人一路飞驰,再加上沿途碰到中军的传令兵和侦查兵指路后,在一片黄昏时的火烧云下找到了孟如吐洛阔的中军部队。
“孟如将军,这是孤鹿旗头的信,这是那蠕蠕牧民。”贺六浑单膝跪地呈上书信。
孟如吐洛阔面无表情的接过书信,扫了一眼,眉头轻挑,轻声自言自语道:“这字谁看得懂?”说着把信纸揉成团扔到一边,看了看面前的三人对贺六浑道:“还算干练,你讲讲发生了什么吧,孤鹿这字写的狗爬一样,委实让人看不懂。”
听完贺六浑讲述后,孟如吐洛阔点了点头道:“大哥的儿子确是办事稳妥,你不急回去复命,暂时先在我帐下呆着,”说罢长出一口气后自言自语道“跟着孤鹿只怕把大哥这独苗带成稗草。”
“老丈很是机敏啊,”孟如话锋一转,语气冷的像把刀,直指向那老牧民,“你和家里小儿辈放的好羊,我这侦察兵都查不到你就不说了,就连扑影营也没回报我有人附近活动。”
“小老儿惶恐,帅爷明察,早知大魏天军行阵,小老儿今日就算是被家里的悍妇打死也不会在凌晨出门放牧的。”那老牧民看着孟如冷脸冷语的颇为吓人,回答的也很谨慎:“小老儿凌晨在河那边的草场牧羊,今年春寒太盛,草也不好……”
“草不好也要在这里放牧?欺我不知牧民习俗?这等迟暖之春你蠕蠕牧民早去其他草场牧畜了,哪里会在这个地界逗留?”孟如脸上更冷,阴沉的能挤出水来,“分明奸细!左右,架出去枭首!”
孟如身旁亲兵拔出兵刃,上前架住老牧民缓缓拖离大帐,那老牧民看的一句不对就要杀头,当时老泪纵横,拼命挣扎,就连身上被污物染成黑色的牧袍也挣烂了——可哪里挣的脱呢?
“大帅爷,大帅爷明察啊!小老儿家里无银,那些好草场哪里轮得到我家,我家大儿被汗强征入伍现下生死不明,就是有几只瘦老羯子也是之前拿大儿被抓时的几些身钱换来的,现下大魏天兵抓了我和家里的子孙,这羊给了大魏军,小老儿再不要了,只要活命!只要活命!帅爷!帅……”
这急促且掺杂着蠕蠕话鲜卑话的汉语乞活声逐渐远去,终于微弱到听不清晰。
贺六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把嘴闭上了。
忽然,半声嘶哑苍老但是直挺挺犹如破甲锥一样的啼血怒吼插入众人耳内。
“鲜卑狗,我草你们的……”
“慈不掌兵,有时必要杀个把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没说,这很好。”
贺六浑听着耳边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话心中有种别扭的滋味,一种不同于杀死远荒镇里欺男霸女的破落户时、面对郁久闾突来的命悬一线后、夜里佛祖山上对家仇报复时的复杂滋味。
少年人圆融世界的第一丝裂缝——杀谁才有用?
贺六浑迷茫的看着对面的孟如,孟如的脸还是冷的没有什么表情;又迷茫的看向贺丁,贺丁脸上则是麻木,但是似乎也不止麻木,隐隐有种悲愤的铁青色。
这就是战争?无疑问的会残忍?
“二叔,我们……”
“叫我将军,士兵。”孟如的话冷的像冰,“至少现在叫我将军。郁久闾率部撤退了,今晚我们夜袭老鸦滩,不留一个活口。”
因为夜袭,所以饭吃的很早。
孟如吐洛阔和贺六浑等一众普通兵士一起吃的饭,但是他吃的很快很少,而且吃饭时一句话也不讲,吃完后就离开了。
贺六浑看着离开的二叔的背影,悄悄的对坐在身边的贺丁道:“老哥,你够吃么?”
平日总是叫嚷这着不够吃的贺丁此时却异常安静的回道够吃。
“老哥,你当时在想什么?那老牧民死的时候。我看你脸色也怪怪的。”
“我能想什么,少爷,你这问的好奇怪啊,”贺丁不像平日里的有问必答的恭顺,相反的,他表现出某种礼貌地防备,“我吃好了,少爷你快吃。”
贺六浑看着这个把饭碗挡住脸似乎是在舔碗里最后一点粟米的贺丁,放下了手里的碗说道:“还有一碗底,吃不下了,老哥你吃了吧。”
贺丁接过碗开始唏哩呼噜的吃的很疯狂很狼狈,吃的满脸都是,直到汤糊住了半张脸从下巴上流下,滴到地上,这才算吃完。
一碗底稠粟米汤,被他吃的如此之稀。
今春重寒,而就连夜晚也来的比寻常春日还早。
大军夜袭最是讲究守纪,而这正是孟如部所最优秀的特质,一如他们的军将。榫堪卯和的铁律铸造了这只五镇中最安静高效的部曲,如果说五镇守军是大魏北境最坚实的武备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孟如部是武备中最锋利的尖刀。一个小小的老鸦滩定居点注定会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而现在,肉正安眠在砧板之上,丝毫未察觉刀快要落下。
多亏了老牧民的知无不言,周围巡逻的敌军一批接一批的倒下,各部分很快就摸到了自己的战斗位置,包围圈完成的周密且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围师必阙的必要。在一轮火箭后,木质篱笆和毡帐点开了跳动的红光,睡梦中惊醒的蠕蠕守军仓促穿上衣服,而兵器和甲胄马匹都在跳动的火焰中继续进入新一轮的梦乡。
逃?冲出去!杀?
对死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让所有人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行动,所有人都很坚定,但是他们放在一起就是迷茫。
包围圈收缩,名为战争的巨蟒逐渐绞杀生存的希望。
贺六浑做为战争的一部分,却迷惑的觉得这不是战争。
特别是某种时刻,一个五岁的孩子刚刚还在空地上嚎啕,下一刻一块带着火焰的毡布扑下包裹成他最终的襁褓;老人哀嚎着滚在地上渴求能够逃离其背后火焰的炽热拥吻;或者一个刺猬,一个上一秒还是个人的刺猬。
但有时贺六浑也能清醒的意识到这就是战争。
某个红着眼睛的蠕蠕壮汉双手挥舞着闪着火星的木桩,向所有自己身边的活物发起攻击;侥幸骑着没被火焰吞没的马流窜的蠕蠕逃兵死于正面或者侧面的流矢。
一种战争的氛围。是血肉被烧灼被劈砍被遗弃的气味;是惨叫的金铁交撞的火焰噼啪的声音;更是体感上的疲惫,炎热和寒冷交织。
不管怎么说,这块肉漂亮的割了下来,甚至可以半嘲弄的在上面打个花刀。
因为孟如吐洛阔部没有伤亡,甚至没人扭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