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积水潭边娄晓娥

1957年5月,燕京新街口东街北侧,建成仅仅一年的积水潭医院在阳光中熠熠发光。

这里曾是满清的诚亲王新府,老百姓称其为棍贝子府。

王府的五间门房、七间大殿,还有东西配楼、后殿及寝殿俱已被拆除,改建成了仿古式的门诊楼和住院部。

之前的主体建筑仅存三间卷棚瓦顶的花房、二幢硬山过垄脊的重楼,完整保留下来的只有王府花园。

花园里,崔冠文闭着眼睛坐在潭边的石台上,一双眼珠在眼皮下转来转去的。

忽然,一阵风带着淡淡的铅油味撞进花园的月亮门。

崔冠文被风里的铅油味刺激得,连着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睁开眼时,泼天的富贵扑面而来。

不远处的凉亭里,蔡素芬放下手里的勾针和棒线,关切地看向儿子:“石头,别正朝着风口!”

“知道了,妈!”崔冠文挠了挠头上的伤疤,最后的那个“妈”字说得很轻,有些含糊。

作为一名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魂穿到一个十八岁的青年身上,朝一个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女人叫妈,这样的心理障碍可不是短短七天的时间能够破除的。

蔡素芬“嗯”了一声,并未挪开目光。

崔冠文暗自叹了口气,挥散鼻子附近那股烧焦的味道,拿起用碎布头拼成的坐垫往旁边挪了半米的距离。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映在潭水里的影子从水面抽离开来,一条泛着雪白肚皮的小鱼滑出影子。

小鱼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后,像是诈尸似的,猛地划动双鳍,待身体翻转过来,逃也似的钻进了水底。

“老三,你继续说!”蔡素芬收回目光,边说边看向对面的弟弟,手又动了起来。

勾针像尖枪一样攒动着,从劳保手套拆下来的棒线被勾成了一个又一个能勒死人的绳结。

“呃、”蔡俊峰看着勾针,清了清嗓子:“姐,对方托杨老五给我带话,说愿意赔三百块钱。”

“三百?!”蔡素芬的眼睛里跳动着火苗,咬牙切齿地哼道:“三百就想买我儿子半条命哈!”

蔡俊松摆了下手,劝道:“姐,您别动气,我的意思是不把话说绝,让对方以为能谈,只等那几个小子回来,咱们给他们来个一勺烩!”

“嗯,也好!那就做戏做全套,你和杨老五说,没有一千免谈。”蔡素芬的目光扫到儿子太阳穴附近那道粉红色的伤疤,一双细长秀气的眸子变得凌厉无比。

“行,我估计那几个小子是听说石头醒了,才托人来平事的!”蔡俊峰顺着姐姐的视线,看见外甥头上的伤疤,气息也重了三分。

蔡素芬摆了摆手:“不用动气,先把人诓出来,事情弄清了再动手。”

凉亭里的气氛随着“动手”两个字为之一凝,崔冠文转头望去,却是一副姐友弟恭的温馨场面。

只见蔡俊松穿着衣领和衣袖均有红色牙线的55式警服,身体微倾、神情严肃,那模样像极了城隍庙里给判官递笔磨墨的杂役。

“这个便宜舅舅倒是个有趣的。”崔冠文收回目光,想起原身和蔡俊松相处时的趣事,心中一乐,扭头看向水面。

水面上倒映着一个清癯俊朗的年轻人,最特别的是他那一双秀气细长的眼睛随着荡漾的潭水似乎在说话。

一阵微风袭来,几条指头长的鳑鲏鱼在水里打了个旋,转头钻进了一片阴影里,恣意地游荡起来。

忽然,这几条小鱼像是触电了似的,猛地绷直了身体,从水里飘了起来。

“没有系统,给个空间也行啊,只有一个能感知、吸收和施放情绪的影子又不能当饭吃,让我怎么度过马上就要来的灾年啊!”崔冠文看着飘起来的小鱼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想要挠挠鼻子。

可是食指和中指却先于无名指杵在脸上,他淡淡地笑了笑,转而改用食指挠了挠鼻子。

前世,崔冠文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技校待了两年,实习的时候,家里托关系把他弄进了轧钢厂当钳工。

轧钢厂是重工业单位,不提赤红滚烫的红钢,哪怕是操作各种机械设备,也是十分危险的。

崔冠文小心谨慎了半辈子,却在一次事故中被机器切掉了右手的拇指、中指和食指。

从那时起,他便养成了用无名指和小手指做掏耳朵、揉眼睛的习惯,重生后的几天里,还是没能适应这具手脚健全的身体。

崔冠文感觉指缝里有些痒,低头看见一只米粒大小的红蚂蚁爬上了他的右手。

“呦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他曲过手臂,把右手放到身后,只是一瞬间,笼罩在影子里的蚂蚁就不动了。

崔冠文等了一会儿,见蚂蚁并没有像水里的鱼那样恢复知觉,一边念了声“阿弥陀佛!”,一边将蚂蚁弹进了水里。

“等石头好了,你和石头多过过手,之前我怕石头招惹事端,还拦着他练拳,经过这一事,我宁愿他惹祸,替他顶罪,也不愿意看着他被人打得生不如死。”蔡素芬回想起儿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那两个月,声音有些发颤。

“石头知道轻重,从来都不是招灾惹祸的孩子,否则当初我也不能教他过手拳!”蔡俊松点头应了下来,顺便替自己开脱了一句。

可是话还没说完,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大大的白眼,蔡俊松囧着脸,挤出一丝尬笑。

蔡家祖籍山东济宁,祖上是开镖局的,蔡俊松他们这一代,共有姐弟五人,早夭了二人。

现在还活着的只有大姐蔡素芬、二姐蔡素琴,以及最小的蔡俊松。

他们姐弟从小跟着父亲练习华拳。

二姐蔡素琴先天体弱,只练了一路华拳,用以强身健体。

大姐蔡素芬悟性最高,十二路华拳练得出神入化,蔡俊松从小就跟着大姐学拳,对大了他整整十一岁的姐姐是又敬又怕。

直到现在,每每看到大姐那十根纤长的手指,他的肋巴扇就隐隐作痛。

想到此处,蔡俊松瞟了不远处的外甥一眼,心想着等这个臭小子痊愈了,得找点由头把自己受过的欺负再找补回来点。

这时,月亮门里吹来的风倏地一滞,一个身材圆润,穿着卡其色列宁装、有点婴儿肥的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先是看见了崔冠文,丰润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未发声,而是紧鼻凝眉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待看见凉亭里的蔡素芬,女孩的一双杏核眼立刻亮了起来,脆生生地叫道:“蔡姨,我一猜就知道您肯定在这!呀,三舅您也在啊!”

“小娥,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呢?”蔡素芬长身而起,边说边把快要完工的网兜卷起来,连同勾针一起放进了布兜里。

同时嗔怪地看向儿子:“小娥来看你,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我比她大,按理说她应该先和我打招呼!”崔冠文从原身的记忆里摘取了一句话,奉送给朝他瞠目挑衅的娄晓娥。

“还想当小娥的哥,瞧把你能耐的!”蔡俊松似乎忘了自己是谁的舅舅,说话时,嘴角都快咧到眼角了。

“先在家里把哥当好再说吧!”蔡素芬挎起布包,当先走出了凉亭。

蔡素芬和娄晓娥的母亲谭灵娟是手帕交,两人前后脚结婚生子。

娄晓娥比原身小半岁,刚出生时,谭灵娟奶水不足,娄晓娥没少吃蔡素芬的奶。

也正是打那时起,原身便和娄晓娥结下了梁子,两人几乎是从小打到大,怎么说和都没用。

即便后来娄晓娥考上女子中学,两人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见上几次,但还是互相看不顺眼。

“三舅,您今天可真精神!”娄晓娥伸手揽着蔡素芬的胳膊,眉开眼笑地恭维了蔡俊松一句,又扭头说道:“蔡姨,我妈也来了,她在病房呢,还有许婶和许大茂,她们去我家串门,听说我们要来看石头,也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