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这念头甫一生起,李暮就身如电闪,冲出帷帐。
只是他明明记得自己身在山野,可甫一冲出帷帐,却又突兀出现在一条幽暗甬道。
正当他拔刀四顾,茫然之际,甬道两侧石壁上兀地亮起一盏盏幽绿火光。
定睛一看。
那些火光宛若一团团鬼火,无风自动,群簇在空。
随着阴森鬼火渐次亮起,整条浸在黑暗中的甬道从近到远,依次笼罩在幽绿光芒之中。
可这条甬道却似乎没有尽头,深处的黑暗不断被陡然腾起的幽绿鬼火照亮,映得整条甬道好似一条散发冷光,阴森骇然的蛇腹。
李暮面色愕然,他明明想抬起脚尖,向前踏出一步。
可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四肢僵硬无比,浑身更是犹如死去多时,竟然没有半点温度。
“哚!哚!哚!”
一阵阵柴刀劈砍血肉筋骨的声响,从甬道深处蓦然传出,在石壁上来回冲撞,震荡不已。
李暮耳尖。
他听出这霍霍劈砍声中,还夹杂着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以及···一阵铁链划地的嗤啦声。
听得这些动静,他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
但他仍旧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惶恐与不安,艰难抬起眼眸,凝神向前一探。
如探深渊...
目光射出的那个瞬间,李暮只觉视线如被深渊中的黑色漩涡吸扯、吞没、搅碎。
“铛——”
脑中忽地响起一阵沉重闷响,如同鼓槌砸在神魂深处,疼得他双眼泛白,瘫软倒地。
几乎就要死去。
刹那之间,李暮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不止。他蜷缩着身躯如起痉挛,饥饿与寒冷接踵而至。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正是源血新生与凝练时,席卷四肢百骸的“饥寒交迫”!
“血...血米...”
李暮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腰间翻出巴掌大的米袋,然后艰难掏出一把血米,拼命塞进嘴里。
未煮熟的血米,虽仍旧灵香馥郁,可其味却腥涩无比,哪怕是嚼蜡,滋味都胜过生吃血米。
李暮吃米如吃血。
他甚至都来不及咀嚼,在将血米塞进口中的那个瞬间,就粗着喉咙,将其尽数咽了下去。
一粒粒血米就像是被一团团血块包裹,化开后又如碎石子般沿着喉管、食道,滚落肠胃之中。
竟隐约在其腹中,咚咚作响!
拼命咽下几口血米之后,李暮逐渐恢复了丁点儿气力,只是他尚未定下心神,血肉筋骨间又兀地炸了一炸,发出噼啪爆响。
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感如潮水般,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不同于饥饿与寒冷,这种痛楚深入骨髓,简直就像是有数以万计的酸蚁,撕咬啃食着血肉、骨髓。
毒!
疼痛渐起的那个瞬间,李暮就立刻想到了这股痛感,正是难以根治的剧毒。
甚至···
竟然与原身濒死之际,所遭受的妖毒,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他分明能感受到,体窍各处正涌起星星点点的剧毒,渐次凝成一滴毒血,朝着心尖汹涌而去。
嘀嗒一声。
如同岩浆滴落在地。
透过肌肤血管看去。
原来竟是那滴心尖火血,蓦然抖动,散发出滚滚灼热气浪,驱散了想要鸠占鹊巢的毒血。
紧接着。
心尖那滴火血豁然滚烫,然后···剧烈沸腾,燃烧。
仿佛向那不速之客,宣誓主权!
竟直接逼得那滴毒血,退入肠胃之中,然后引渡着体窍各处剧毒,汇聚此处,渐次凝练。
李暮清晰的感受着体内变化,可疼痛仍旧一次次袭来,撞击着他的神经。
如有一双指甲尖锐涂有剧毒的怪手,拨弄着他的筋脉,将一根根筋脉挑起、轻弹,然后剪断、打结...
“血...血米...”
李暮疼得四肢瘫软,就连张口说话都十分艰难,再也没有多余气力,去吞咽血米。
黑暗如潮涌来,漫进眼眶,充斥在大脑之中。
李暮疼的晕死过去。
他只觉自己好像掉入海中,然后被一条大蟒紧紧缠住身躯,拖拽着沉入海底。
复而又好似坠出海底,迸溅出朵朵莹灿水花的同时,又掉落在一张偌大蛛网之上,被蛛丝死死黏住。
剧毒沿着蛛网一拥而上,骤息便将黑暗中的蛛网,抹得或青或紫,如沼如泽。
顿时间,李暮犹如死过千百遍。
一遍遍重温着:
饥饿、寒冷、毒入骨髓、万虫啃咬...
···
···
“暮哥儿!暮哥儿!”
菡娘子一遍又一遍的喊着,神色焦急,眼角泛起点点泪花。
车厢外,雨声淅淅。
江一秋幸灾乐祸,特意舍了马车不坐,亲自勒绳骑马,按辔徐行。
他坐在马背上,毗邻李暮所乘马车,低笑着说着风凉话:
“小娘子,你家男人面色苍白,浑身冰凉,已与死人无异,就只剩那半口气吊着,多半还没到临安县,你就得守寡咯!”
“你住口!再咒我男人一句,小心我先撕烂你的嘴,然后再拔了你的舌根!”
听得马车内的一阵怒骂,江一秋不怒反笑。
“七日前,分岁那夜,咱们的迎春钱可都是断成了两半,就你家男人的那串,完好无损。要我说啊,铁定是没分到岁,等死咯!”
闻言,菡娘子愣怔了一下。
她信这些神神鬼鬼之事,一想到那夜暮哥儿确实连自己那份迎春钱,都贴身带好,结果当夜就浑身忽冷忽热,昏迷不醒...
难道···是自己招来了厄运,暮哥儿給自己挡灾了?
“不会的...暮哥儿不会有事的...”
“暮哥儿不会有事的,我听见他要吃血米...”
“对!血米...”
直至这时,心绪慌乱的菡娘子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端着热碗。
她呢喃着,舀了一勺血米粥,吹凉后喂进暮哥儿嘴里。
因暮哥儿滴水难进,菡娘子便只能先咬碎了血米粥,然后唇贴唇,舌挨舌,将米汁喂进他嘴里。
“暮哥儿...你一定要好起来!”
···
···
当日。
商队休憩时,恰好正值郭半仙放卦。
菡娘子撑伞独行,排着长队,等着向郭半仙求卦问事,保佑暮哥儿平平安安,早日醒来。
不远处。
江一秋拨开马车珠帘,淫笑着望向菡娘子的腰肢和臀儿。
“错不了,这小娘子哪怕脸蛋真黑不溜秋,就这身段,也够小爷快活销魂了!”
他又扭头唤来贴身小厮,低声问道:“那车夫收了银子没有?”
“回公子的话,那车夫收了十两银锭,拍着胸脯保证今夜就动手,手脚绝对干净利索。”
“嗯,很好,就该趁他病要他命。”
江一秋满意的点了点头:“等事成之后,待我坐上长子之位,定当赏你个一官半职。”
那小厮听得此言,连忙顶礼拜谢,口中连连喊着:“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菡娘子很快便回了马车。
她求来一卦,但卦象不明。
听着郭半仙解卦,暮哥儿多半是丢了三魂七魄,寻思着法子,似乎是要弄断那串迎春钱,才能藉此唤回暮哥儿魂魄。
只是···卦象上却未见得这法子就一定管用。
但菡娘子却将这视作希冀。
“暮哥儿,我一定能救你回来!”
她信郭半仙所言,暮哥儿铁定是丢了三魂七魄,找不着回来的路了。
这般想时,菡娘子已经上牙咬起了迎春钱。
迎春钱不同于寻常铜钱,乃是以精铜所制,甚至钟鸣鼎食之家,还会用精金炼制迎春钱。
那一串金光熠熠的迎春钱,可比千两黄金还要贵重。
却见菡娘子喀喀咬了几下,牙根都快咬出血来了,硬是没咬动。
眼见咬得不成,她便又换一招,随手抓起一物,就往迎春钱上砸去。
哐当一声。
菡娘子震得手臂发麻,但那串迎春钱,依旧完好无损。
“暮哥儿砸石块时,也是这般勒...我还拿着杵臼,咋不行勒?”
菡娘子顿了一顿,点头认真道:“暮哥儿劲真大。”
她思了一下,觉着还得拆了这串迎春钱,一颗一颗砸断。
说干就干。
菡娘子心灵手巧,眨眼间就拆去迎春钱的钱绳,将一颗颗精铜炼制的迎春钱,摆在面前。
紧接着,她又抡起杵臼,卯足了劲,朝着眼前那颗迎春钱砸去。
“哐当!”
她这一杵臼砸去,非但没砸断眼前那颗迎春钱,还震得其余迎春钱,向上颠了一颠。
甚至还有一颗迎春钱,从她面前弹地而起,然后哐啷一声,立在地上滴溜溜转圈。
菡娘子不信邪,又试了一试。
眼瞅着分成一颗颗迎春钱,还砸不断时,她的目光又撇向暮哥儿身侧。
撇向那双带鞘狭刀。
菡娘子稍稍一思,连忙向那狭刀抓去。
“暮哥儿,我一定救你回来!”
只是那短刀极其沉重,菡娘子咬牙拔刀,也只得拔出寸许。
“菡姐?”
一道熟悉嗓音蓦然响起。
“暮...暮哥儿?”
菡娘子先是一愣,然后才扭头看向身侧。
俩人对视,却见菡娘子眼泪哗啦一下就淌了出来。
“呀,暮哥儿,你好了!你终于好了!”
菡娘子喜极而泣,连忙上前嘘寒问暖:“暮哥儿,你先躺着,还有哪些地方难受不?”
“没,就是有点使不上劲儿。”李暮摇头道。
顿了顿,李暮忽地目光一紧,问道:“菡姐,你拿刀干啥?”
“呀,我准备杀鬼哩!”
菡娘子眉眼间明显可见喜意,不由打趣了一句。
哪曾想李暮听后,却是神色凝重,挑了挑眉,仿佛若有所思。
“嗯。”
他重重点头,沉声道:
“有些鬼,是该杀上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