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戏子(四)

大师兄很和蔼,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上衣口袋里,别了一支漂亮的钢笔。

一看就知道,这是大人物。

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将戏班子的每一个人,从师娘开始,一个一个的叫进一间窑洞,让大家交代问题。

师娘进去时间最长,足足有两个多小时,等到她出来时,脸色蜡黄,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阿伟进去后,大师兄先给他倒了一碗水,亲切问了几个很平常的问题,无非是戏班子里粮食够吃不,谁的戏唱最好。

然后,话锋一转,突然问一句:“师娘在长安城当婊子的事情你知道吗?”

阿伟勾着脑袋,闷闷说道:“知道。”

大师兄点了一根纸烟,浅浅吸了一口,半眯着眼:“她都跟哪些人睡过觉?”

阿伟摇头:“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戏班子里断了顿儿,好几个小师弟饿死了,师娘每天出去一趟,就会带回来一点粮食,还有棒子面窝窝……”

大师兄又问:“几年前,师娘带着你们出去唱戏,她跟那些地主老财、白狗子保长、保安团的人睡觉,你知道不?”

阿伟点头:“知道,闹了饥荒,戏班子二十几个半大小子要吃饭,师娘为了……”

不等阿伟把话说完,大师兄摆摆手,突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脸孔:“听说师娘生了一个野种,她还活着?”

阿伟嗯了一声:“活着,她叫杏儿。”

大师兄又点了一根烟,又问:“你现在还和师娘睡一个屋?”

阿伟一愣,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几年来,他慢慢长大了,都快二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跟师娘睡一屋,帮她填炕,帮她端茶送水倒尿盆。

在他的心里头,师娘就是娘,不,不对,应该比亲娘还亲,这几年都侍奉习惯了……

“从小跟师娘睡一屋,都习惯了。”

阿伟搓了几下面皮,很认真的说道:“大师兄,您不说我都没想到有什么不妥,瞧我这猪脑子,从今天起,我再不跟师娘一屋睡了。”

大师兄笑了笑,摆摆手,让他出门了。

紧接着,就是戏班子的其他人,一个一个的进去,给大师兄反应情况,交代问题。

师娘的脸色很难看,蜡黄蜡黄的,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目光迷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伟蹲在师娘身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干脆闭嘴。

这一次‘交代问题’,持续到了后半夜,所有人都集中在一个农家院子里,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

直到大师兄出门,很文雅的扶一扶黑框眼镜,并活动了几下手腕:“好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吧。”

“没什么事,大家都是贫苦人家出身,都是同志,希望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那一夜,大家都饿着肚子睡了。

师娘和阿伟却没睡,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老榆木桌子,上面搁了一个煤油灯盏。

昏黄的光线下,师娘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阿伟先开口:“师娘,您没事吧?”

师娘轻轻摇头,沉默良久,突然说道:“阿伟,对不起,师娘有些事情瞒着你。”

阿伟苦笑一声:“师娘,其实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您是我师娘啊。”

师娘却说:“不,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接着说道:“其实,我不是你师娘,应该算是你师姐;师傅他是个好人,在破庙里捡了我,把我当成了亲生女儿来养;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认识了几个学生,他们帮着北边的人搞粮食,搞盐巴,搞药品;

我帮了他们一些忙,结果,差点就惹上一场大祸;

为了掩盖这些事情,我搬进了师傅的大屋,从此,就成了你们所知道的师娘,成了长安城的小桃红,唱戏的……”

师娘说了很多,阿伟的心情很沉重。

他在长安城那一片烂泥塘里摸爬滚打这几年,早已不是当年的半大小子了。

他知道很多事情。

所以,他才心情沉重,才有些心惊肉跳,觉得师娘和自己,这一次恐怕是遇到了真正的大麻烦……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大师兄就把他和师娘二人叫过去,交代了一件小事——

回到长安城,继续唱戏。

大师兄说,他们两个人都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弄不好会掉脑袋。

为了洗刷自己的罪孽,他们得干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大事,比如,想办法送过来一些药品什么的就行了……

……

光阴荏苒,岁月悠悠。

苦难的日子一如既往的漫长,苦涩,艰难,炮火连天的年月里,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戏班子在师娘和阿伟的苦心经营下,渐渐有了起色,人最多的时候,达到了四五十个,在长安城里,都算得上首屈一指。

阿伟唱戏,师娘送药。

担惊受怕几年后,终于煎熬到了锣鼓喧天的年代,老戏没人爱看了,戏班子再一次陷入了困顿。

于是,他们学唱歌,学跳舞,学习敲锣打鼓扭秧歌。

再后来,开始唱新戏了,有歌剧,有改良后的京戏,还有歌舞剧,得学芭蕾舞,一边跳,一边唱的那种。

师娘接受新事物很快,毕竟上过学堂,识字,所以,戏班子被改造后,基本上还有活儿干。

阿伟就不行了。

他也识字,可是,唱了二十几年的老戏,突然要唱歌剧唱京戏跳芭蕾……人到中年,委实有些困难。

不过,为了吃饭,他竭尽全力的去适应新时代,尽着一个戏子的本份,就想让观众喊一声好。

这几年里,他的进步很快,以至于在长安城里,都有人称他为戏曲表演艺术家了。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和师娘‘东窗事发’,一夜之间,就成了臭狗屎,垃圾,旧社会残渣余孽。

尤其是师娘,她的名声更臭。

戏子,烂婊子,蛆虫,蛀虫,蛇蝎心肠,为了与自己的小白脸徒弟长相厮守,勾搭成奸,谋害亲夫。

等等云云,不一而足。

师娘的一头花白头发,被剃了个精光,就像一颗圆溜溜的猪尿泡,被人抽一皮带,就会裂开一道口子。

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

他们两个‘狗男女’身上的伤,基本上就没好过,上一次的伤来不及结疤,就会被蘸了凉水的绳子、皮带等抽破,能疼死个人。

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吭声,默默忍受。

因为,揭发他们的,是当年那个名叫杏儿的女婴,野杂种,下手最狠,一皮带抽下来,就裂一道口子。

还有就是当年的那一帮半大小子,其实年纪都大了,也就比阿伟小个两三岁。

然而,这些人的青春活力,在阳光普照之下,突然间就怒放了,翻身成主人了。

他们下手也狠。

他们不仅揍人,还很会羞辱人,每一次,都会用棕绳将师娘、阿伟两个狗男女捆绑在一起,吊起来打。

蘸了冷水的绳子,呜的一声抽下来,不声不响的,衣服就会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道可怕的、白花花的、血淋淋的伤口。

师娘几次上吊。

阿伟没有让她得逞。

他说,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去了,凭什么别人活着,咱们就得死?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还说,师娘,来,我抱着你睡。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破败的牲口圈里,滴水成冰,一对伤痕累累的狗男女,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师娘泣不成声:“阿伟,师娘身子脏啊;阿伟,对不起,师娘拖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