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种子和疯子

站在面前这栋老旧的居民楼前,身边就是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恶臭味的排水沟。掉了漆的路灯忽明忽暗,没法持久地照亮这一片区域。望着眼前矮小黑暗的门洞,依稀能看到楼梯的模糊影子,盘旋向上,通往未知的地方。将视线转移回手中那张明显粗制滥造的名片,得到朋友推荐的马红花开始对名片上信息的真实性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但是一想到昨夜的梦境,心中生出了决心,渐渐压制了恐惧和怀疑。她不再犹豫,细碎的高跟鞋声响起,深入黑暗,渐不可闻。

她挂断微信电话,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看着门框上几乎褪色成白色的春联,下半部分在风吹来的时候像活了过来,张牙舞爪作势欲扑。配合着楼道旁几个东倒西歪布满灰尘的香炉让她心中的不安又反扑上来。好在这样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伴随着开锁声,铁门缓缓打开。

“请进来吧。”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说道。

“你是余大师?我叫马依依,你看起来可真年轻。”看着眼前这张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脸庞,加上凌乱不堪的乌黑头发。马红花心里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生出,但是职业习惯让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怀疑,反而有种恭维的感觉。

余越的眼神平静清澈,看不出丝毫异样。把门打开得更大了一些,便转身向着屋内走去:“房间里稍微有点乱,不要介意。”

马红花跟着他走进了屋里,才发现屋里并没有这个年轻人说的那样乱,反而特别干净整洁,所有的家具都摆放整齐。地面上被清扫得很干净,几乎看不见什么灰尘。窗帘被拉开,柔和的灯光打在地板上隐隐能照出人的影子。在房角的四个角落则是安装着几个摄像头,无声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客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巨大的黑色木桌,几乎占据了整个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上面甚至可以并排躺下四五个人。她无法想象这张木桌的用途。桌面上除了一个淡蓝色的水杯之外别无他物,她的余光瞥到了桌角处,看到了一些深红色的污渍,说是黑色的也毫不为过。

“咔嚓”一声,房门落锁。不知道什么时候,余越离开了她的视线,也许就在她被那张奇大无比的桌子所吸引的时刻,他走到了门口并关上了房门。

不知怎么的,她并没有多问什么。此时此刻,她整个人被一种平静略微带点审视的目光所注视。那目光像是把她和周遭的环境剥离开来。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感知,好像听不到风,看不见光。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个无形的封闭空气球里,从高空向下坠落。

尽管只是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有点冷,从没拉上窗帘的窗户打进来的光也显得有些惨白。

她觉得自己像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一些可怕的猜想像是暴雨前的乌云堆积一样无法避免,她低下头,略微向后挪动了一小步,同时把手伸进了包里,做完这些之后,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余越没有去刻意观察这位顾客的一些看似隐秘的动作,或许是同样是情景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他只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了这位年轻的顾客。也没有在意这位顾客顺手把水杯放在了那张大桌子上。

他走到窗边,拉起了窗帘。她顺势再退了一步。

“那我们现在开始吗?”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马红花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着头像在思索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点我约了朋友逛街,她等会找不到我该急了,肯定会一直打我电话。”说罢很自然地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在余卓面前摇了摇。

余越点点头,像是根本没听懂她的警告似的,抬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也不再管马红花后续的动作,直接转身向着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走去。

马红花如释重负,也顾不上说再见,转身就走。手机紧紧在手里握着,并没有放回包里。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打着类似心理治疗的幌子,看似人畜无害,实际残忍恶毒的骗子,甚至是极度疯狂的杀人魔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她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终于决定要报警,于是她抬头就看到了一个警察。

还没关上的房门外传来了声音,因为隔了一扇门的缘故听得不是很清晰。余越还是听出了是那个家伙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头疼,于是决定走出去关上大门,如果可以的话,再把门锁死。

当他看到那两个人已经站在客厅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烦,自然也不准备招呼他们。

“余越同志,我需要你的帮助。”那名警察开口道。

“不要。”余越的拒绝干脆利落。

马红花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生出及其荒诞的感觉。

“他不是杀人魔,他拒绝了一个警察请求帮助的要求。”马红花的思维有些混乱,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这么一句话。

警察叹了一口气,并不觉得这个场景有什么不妥。他指了指身边的马红花说道:“那她呢,她会付你钱。”

余越再次看向马红花,眼神依旧平静。马红花不再有那种被剥离感官的糟糕感受,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轻警察,将之归功于他。

“请问这次的心理治疗需要多久?”她开口问道。

“10-15分钟。”余越回答道。听到回答的马红花松了一口气,掏出了手机,打下了一段文字后发送了出去。随后说道:“我不怕你们两个唱双簧,只是这次的治疗对我很重要,我愿意试一试。”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顺着余越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一张竹制的躺椅,看上去有些老旧。被余卓从桌子下拖了出来。他拍了拍手,像是在驱走并不存在的灰尘,接着示意马红花躺在那张躺椅上。

她有些嫌弃,没有立刻按照余卓的指示行动。

余越默然无语,就这么站在那里,仿佛与己无关。马红花深吸了一口气,她着实有些厌恶这些老旧的东西,很容易让她回想起一些过于久远且糟糕的记忆。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高跟鞋踢踏的间奏中走了过去,躺了下来。

“请问你需要的是什么帮助,或者说,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余越说道。

“我反复梦见了我死去多年的父亲,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但是不等他说出口我就会醒来。”马红花回答道。余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年轻警察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见余越听完马红花的回答后坐在了那张大桌子上,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硬币,眼神与马红花交汇后才缓缓开口道:“这上面有几朵花?”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引导。那年轻警察听了之后并没有任何玄妙的感觉,或昏昏欲睡,或觉得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注意力放在了那枚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硬币上。那硬币看上去像是某种游戏币,表面已经有了许多磨损的痕迹,和余越之前每次都拿出来使用的就是同一枚。

他下意识想再数数上面到底有几朵花,之前那几次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数清楚了,但每次再看到时都会记不得,会再去数一次。

“1,2,3.......”还没有等他数完,马红花已经闭上双眼,平静地进入了梦乡。那枚硬币则被余越收进了口袋。然后余越看着他,想了一小会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她醒来比我早,马上报警,不好意思,马上控制住她,一句话都不能让她说。”说完之后,余越躺倒在桌子上,呼吸平静悠长。

.............

仿佛从高空跌落进一片海,余越感受着熟悉的坠落感。在一片虚无之中感受到好像翻起了大片并不存在的水花,然后就是被无尽冰冷的海水包裹住向幽深的海底沉去,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始呼吸。

并没有出现海水倒灌入口鼻从而引起一系列不适的现象,因为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片海,而是一条隧道,一条内部散发着点点星光的隧道。他走进隧道,看到了那些附着在隧道内壁上的“星星。”那是一个个圆形的发光物,看起来晶莹剔透,内部却有画面不停地闪烁,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一条老狗,有时候是一间破屋。

他伸手去取下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光球,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长相和马红花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的画面在浮现。然后他将那个光球拿在手上,端详了几秒钟,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他将光球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那光球瞬间大放光芒,内部的画面像是开了加速一般极速闪烁。像是被那光芒刺激到,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看着眼前这间破旧逼仄的小屋子,他知道他已经进入了马红花所说的那个梦境当中。那个长相和马红花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马红花的父亲,此刻的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一脸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处在自己梦境里的马红花并没有化妆,也没有穿着得花枝招展,一张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脸庞上满是冷漠,眼神怨恨地看着面前这个中间男人。

“红花,你还好吗?”马红花的父亲开口道。

“不要叫我红花,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现在叫依依。什么红花,土里土气的,也就你这个窝囊废能取得出来。”

“红..依依,是爸爸对不住你,可是你也不能因为跟爸爸赌气,就不上学了,还非要去那种地方工作,哎,那乱七八糟的地方,能有好人吗?你一个女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哪种地方?你知道我在那里一晚可以赚多少钱吗?五千块啊,我只不过是陪他们喝喝酒玩玩游戏,我就能赚到你一年都赚不到的钱。”马红花的嘴角泛起了冷笑,不依不饶地继续道:“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那些债主逼上门了,你拿得出钱吗?你用什么还债?凭你地里那几亩稻子还是凭你没日没夜编的那些破烂?”

“要是让你妈知道了你在那种地方上班,她会很难过的。听话好吗,离开那里,爸爸帮你找个好的学校,你就可以继续读书,读书才有出路....”马红花的父亲喃喃道。

余越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马红花的母亲。

听到母亲两个字,马红花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沉默着看着她的父亲。母亲两个字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一时之间,只剩那个面色愁苦的中年男人在喃喃自语。

余越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对父女,心中盘算着待会该如何为这一场梦境编织一个美好的结局。看起来马红花对她父亲的态度是比较恶劣的,但这并不影响最后能有个美好的结局。只要在梦断处编织一段美好的,即使不那么符合逻辑的梦接进去,让故事最终以圆满收场。等待当事人醒来之后,可能会渐渐遗忘梦境的内容,但是感觉不会被遗忘,悲剧和喜剧,美梦与噩梦,其实只是人类的主观感受罢了。

人类极其擅长自我欺骗,而且往往在进行自我欺骗之后总能释怀。至于真相,当选择自我欺骗的时候开始,真相所带来的一切反而成了让大脑痛苦不已的一只“白蚁。”基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就会被丢弃在某个旮旯角的箱子里,顺手加上一层锁。余越今天要做的就是把马红花脑子里的“白蚁”丢进他编织的美丽“箱子”里。

虽然类似的场景看得太多,余越也没有丝毫不耐烦。这种工作只是他维持生计的一种手段,更多的时候他会在深夜进入他人一个又一个的的梦境世界里,悲欢离合,光怪陆离的场景每一天都在他的眼前上演。那些最俗气的,最不堪入目的比比皆是,已然是司空见惯,何况是眼前。

他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共情能力的幽灵,频繁地出现在别人的梦境中。不厌其烦地做个看客,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为了寻找某个东西。只是找了那么多年,那个东西到底在哪里?正在思索间,场间的沉默被马红花打破:“妈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人的声音随着这个问题的出现戛然而止,气氛又陷入到沉默当中。他的眼神终于开始有了变化,从之前的痛心,愤怒,期盼,开始慢慢转化成追忆,懊悔,不安以及一闪而逝的恐惧。

也许是花了一些时间在心里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斟酌了一会才开口,声音有点干涩道:“那时候你还很小,你应该是不记得了....”

“我记得,不要再想把我当做小孩子。”马红花冷冷地打断了他。

中年男人被打断后有些不安,可能跟他一辈子老实巴交有关系。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许久才继续开口道:“那时候收成不好,编的篮子也卖不出去,你妈就去了东街那边一家游戏厅里每天给人家扫地擦桌子来赚点钱.....”听到游戏厅三个字,余越的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游戏币。触感冰凉,手指的纹路碰上磨损的痕迹所带来的感觉让他变得专注起来。

“然后就是那一天,你午睡醒了,哭着要找你妈妈,怎么哄都哄不好,我没有办法,只好托邻居王阿姨带你去了那家游戏厅,准备让你在那里跟着你妈。之后我就去地里干活了。”停顿了一下之后,他粗糙的大手往衬衫胸口袋拿去,想点上一支烟,却没有摸到,只好作罢。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杨二小子过来喊的我,他说你们出事了,那家游戏厅着火了。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要是你们没了,我还怎么活。我急急忙忙地久往游戏厅那边跑过去了。老天保佑,你们没有在里面,我当时真觉得是菩萨保佑,你妈抱着你就坐在旁边早饭店的门口,一点火星子都没沾上。”

“所以呢,为什么三天后她就自杀了?”马红花的眼神冰冷,寒声质问道。中年男人的手猛然攥紧,又放开。眼神移向地面,不敢直视她。

“又是这幅样子,自己老婆被人害死了,一个屁都不敢放,你说啊,你明明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你为什么不敢说?”马红花的声音猛然拔高,变得分外尖锐。她的眼睛通红,却睁得极大,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余越知道这个梦境即将结束了,梦与电影很像,总是在关键人物将要说出关键信息的时候横生波折,最常见的就是这个人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果不其然,马红花的父亲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在他即将开口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随后全身上下开始扭曲,很像是他所在的空间变成了一片水域,中间多了一个有着强大吸力的洞。他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吸进了那个洞里,就此消失不见。

“啪。”余越用左手打了一个响指,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下来。风不再流动,光影没有继续摇晃,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也安静下来,不再按部就班地记录时间的流逝。他没有过多的思考,决定将帮马红花接一段梦境的事情先搁置下来。他摩挲着口袋里的硬币,想着去看看马红花父亲口中的那个游戏厅,以及那场大火。

他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点,黯淡无神。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神采,他已经退出了马红花的梦境并站在了那条隧道的入口。他进入隧道后一直向前,在一处墙壁上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个光球,随后进入了那条叫东街的街道。

一家普普通通的游戏厅,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大山游戏厅。喧闹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充斥整个空间。开到最高档的电风扇呼呼作响,不仅没有吹散烟味,反而将它送到了每一个角落。余越屏蔽了嗅觉,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站在王阿姨和幼年马红花的身边,目光越过一个脸色涨红,正在用力敲击按钮的黄毛,找到了正在某个角落打扫卫生的马母。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弯着腰将一个塑料瓶捡起。随后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喊着妈妈向自己小跑过来。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蹲下身来将女儿抱住开口道:“囡囡什么时候睡醒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又看了看王阿姨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道:“真是麻烦你了,王姐。”王姐笑呵呵地表示是孩子睡醒了一直吵着要妈妈,所以孩子她爸才托自己带着孩子来找她。

“好臭的味道。”马红花用一双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闷声道。马母以为是游戏厅里的烟味太浓让女儿感觉到不舒服,连忙抱着她起来向着游戏厅外走去。

“小孩子不能吸二手烟,会长不高的,囡囡让王阿姨带你去买汽水喝好吗,然后你就在小店里看电视等妈妈下班跟你一起回去好吗?”马母的脸上满是宠爱之色,轻声说道。

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游戏厅深处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滚滚浓烟和极速蔓延的火势。那火势蔓延出奇得快,就像是有人提前在地上铺了什么易燃物一样。马母的脸色剧变,此时的她们已经半只脚踩在了门槛上。顾不上回头看爆炸,她紧紧抱住怀中不停哭泣的女儿,爆发出此生最大的力量向着门口冲去。

此刻的游戏厅里出奇地诡异,正在机器前的人们仿佛被屏蔽了五感,闻不到那滚滚浓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顾着专心致志操作自己的游戏人物。很快火焰就蔓延到了一个黄毛青年的身上,自下而上开始点燃他的衣物,随后是睫毛,头发。他全然不觉,即使身体已经给出反应。按理说严重烧伤的身体会带来剧烈的痛感,但他仍旧神情专注,左手握着操纵杆,右手疯狂地敲击着按钮。他浑身颤抖,如同疯魔。

此刻的游戏厅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片炼狱,没有哭闹,没有求生。所有人仿佛都在这里失去了对死亡的知觉,任由死神收割他们的生命。余越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即使知道这不过是一段记忆碎片,他也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就在如此魔幻的场景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他不由得循声望去。

“啪啪啪....”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年轻身影在火焰和浓烟的共舞中似乎正在为自己打通了游戏关卡而感到开心,对着眼前显示通关字样的游戏机鼓起了掌。随后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想要放松一下久坐的身体。

然后他转过身来,似乎想看看周围的情景。他的眼神温润,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带着欣赏意味地看着周围正在被死神收割的人们。就像一个路人在看一位农夫在田地里割麦子。

此情此景就像白骨累累的沼泽里忽然开出来一朵摄人心魄的鲜艳花朵。两道目光就这样在空中相遇,没有激烈的火花,因为到处都是火花。

他嘴角的笑意又加重了几分,看着余越开口道:“真是好久不见了,余卓。”余越心中升起惊涛骇浪,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在一段记忆中,在一段尘封的历史中,有一个人在地狱般的场景里对着他这个不存在于此间的另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余越没有回应他,眼前这个人让他觉得有些危险,也许就这样等对方继续开口会是更好的选择。他并没有选择离开,或者说逃跑。他随时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可能和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有关系。而且他为什么会把自己认成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哥哥?

“不要那么紧张,故友重逢难道不应该高兴吗?”那人再次开口道。

“你是谁?”余越问道。

“你怎么会不认得我了呢?”那人摊了摊手,眼神有点懊恼。仿佛在责怪余越竟然忘记了自己。

“我并不认识你。”余越边说边扭头环顾了一下又问他:“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活着太累了,要吃饭要睡觉要干活。还要生老病死,承受各种不公平。我让他们去了一个很美妙的世界,每个人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他们不会再感到疲惫,也不会再经历病痛,那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也没有人会和你说不,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这些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他回答道。

“你知道自己在杀人吗,你是个罪犯。”余越冷声道。对方一副救世主的模样让他感到惊悚的同时又觉得恶心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杀人吗,杀人也算什么值得提的事情了?我帮他们摆脱了一副不断枯朽的身体,你说他们死了,这世上多少事情比死难受多了。多少人早就想死了,又有多少人早就该死了。他们应该称呼我为恩人。”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指着已经变成一具焦尸的黄毛说道:“这个人是个混混,父母早就死了。有个人一直资助他上学,他没心思上学,一直用各种理由去骗资助人的钱,然后你猜怎么的?被资助人识破之后,他竟然找到人家家里去了,然后不断地去恐吓人家女儿,还拍裸照威胁,那女孩受不了就自杀了。他只是蹲了几年班房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听说资助人死了的时候他难受极了,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是因为没法亲手报复资助人了,他只能去资助人的墓碑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又指着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尸体说道:“他是个生意人,故事很简单,生意失败,家破人亡,老婆改嫁孩子改姓,然后他就天天来我这里打游戏,累了就回去喝酒睡觉,醒来就继续过来。死亡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等他今天打完游戏回到家就会发现,妻子和孩子依旧在他的身边,这难道不好吗?”

随着手指的不断移动,他讲了很多个故事,讲着讲着他也有点累了,干脆坐在了地上,不再躲避着蔓延的火焰。火焰已经烧到了他脚下,开始吞噬他的身体,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这段是假的吧,放火的人不会让火烧到自己。”余越说道。

“这是我留在这个女孩记忆里的一颗种子,在遇到你之前,它不会生根发芽。”那人指了指自己说道。

“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遇到我然后跟我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吗?”

“当然不,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认识我了,但这很有趣,我们是一样的人,但你好像有些敌视我呢?”

“我不觉得有趣,我也不是你这种异类。”

“能够肆无忌惮地侵入到别人脑子里的人,难道不是异类?”

“我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也无意去伤害任何人。”

“是吗,有时候你不伤害别人,别人也会因为你死掉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才是凶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漠然。

余越不再言语,看着火焰烧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出现各种恐怖的画面,反而像是点燃了一只香。青烟袅袅,火焰灼烧过的部分变成了纯白的灰烬落下。他的眼神再次温润,静静地看着余越。

“我们会再见面的,不是吗?我不去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应该共同去拯救那些痛苦不堪的灵魂,顺手把那些已经肮脏的灵魂送去地狱....”他说道。随着这句话的结束,连地上的灰烬也被火焰吞噬殆尽。

余越挑了挑眉,心中一直没有消失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盯上了。眼看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于是在场景转换间他再次来到了马红花的梦境。看着处在静止画面中的马红花,他没有立刻恢复这个梦境,而是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始行动。

他虚空一抓,将那枚光球抓了出来。然后他的左手渐渐发出光芒,一个各种画面闪烁其中的光团渐渐在他手中成形。等到光团完全成形后,他将光团放进了光球之中,随后来到隧道之中,将那枚光球放回了原位,这是他为马红花接上的一段美梦。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枚游戏币,将它掷到了空中,银币翻转之间,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那个年轻警察看到他醒了过来,把早就倒了水了蓝色水杯递了上去。余越没有接,有点生气地看着他说道:“李同尘,你不要随便动我房间里的东西。”名叫李同尘的警察置若罔闻,用手指指了指面露痛苦之色,仍旧沉浸在梦境里的马红花说道:“她为什么还没醒过来,还面色狰狞的?”

余越轻笑一声道:“你也想试试吗?”李同尘连忙摆摆手道:“别了,从小你这么笑的时候我都感到害怕。不过你这种心理治疗法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看起来效果似乎很好?”余越顺着他手指看去,马红花已经不再面露痛苦,反而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也不算是我在欺骗你,如果你自己不想骗自己,再怎么逼真,合理你也不会相信的。”余越在心里自语道。过了大概五分钟,马红花醒了过来。她的神色轻松了很多,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绷,也许刚开始的时候她也害怕看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结局吧。

“谢谢你,余大师,这是你的酬劳。”她从手提袋里取出了事先约定好的报酬递给了余越。

余越接过报酬后轻声问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的母亲在一家游戏厅里打过工,那家游戏厅的老板你有印象吗?”

“当然了,那个老板是个大帅哥,人也特别好,我还经常去他店里玩呢,对了,我刚才还梦到他了呢。”马红花回答道。

“梦到他什么了?”余越不动声色地问道。

“梦到他一直在笑着看我,那笑容特别温暖,我忍不住跟他讲了很多难过的事情,他都很耐心在听。我跟你说在我妈妈去世之后他经常来看我,还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还陪我说话,安慰我。对了,我上高中的学费还是他给的呢,总之他是个好人,特别好的那种。”马红花回忆道。

余越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道:“看来治疗很成功,以后好好生活吧。”马红花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眨了眨眼后就转身离开了。

“好啊,竟敢当着人民警察的面推销有偿陪侍服务?”李同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余越的身边,看到了那张名片上的内容,正准备好好奚落一番自己的发小时,发现余越没有反应,反而两眼空旷地陷入了沉思。

“这个女人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我去查查她?”李同尘的脸色迅速从嬉皮笑脸转为严肃道。

余越摇摇头,说了一声没什么问题。他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接给马红花的梦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的画面.....

深夜,余越躺在那张大桌子上,不断地抛掷着那枚硬币,开始思索今天发生的一切。那个疯子到底想做什么,马红花来找我是否只是偶然?他刚开始还把我认成了哥哥,哥哥.....他的思绪回到了白天,回到了李同尘离开前的一秒,他忍不住问出口的那句话:“啊尘,你还记得我哥哥吗?”李同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卓哥啊,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来着,可惜了,他为了救落水的你自己没了。怎么了余越,你想卓哥了吗?”

“不太对啊....”余越望着在空中翻转的硬币,一把抓住。

“连思考的过程都没有,就直接回答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寒冷。他脑中开始回想有关余卓的各种画面,从有记忆开始,他们就一直待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上学吗,一起去抓鱼,直到那次自己意外落水......

“我的记忆是真实完整的吗?”他自言自语道。一直以来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要在梦境里找些东西,但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正在思索间,他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句话:“梦境是进入记忆之海的唯一通道。”只是他好像有点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谁跟他说的了,应该是哥哥说的吧,按照那个疯子的说法,哥哥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拥有同样的能力。他就这样轻轻地将过掉了这个想法。

他突然觉得感觉很累,好像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透支了他大量的精力,虽然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东西,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索性闭上了眼睛,仍由那股困意包裹,不再抵抗。

“如果只是单纯地做个看客,无论多久都不会累,但是打工赚钱就好累.....”这是他睡着前的最后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