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得烈听到这句话,眼神一抬,这才仔细的瞧了瞧自己这位昨日刚到的新同事。
金中带红色的发色,碧绿色的瞳孔里有一双褐色的瞳仁,此刻正凝视着亨得烈。
这种眼神,亨得烈周游列国时在亚马逊热带丛林中见过。
那是一条盘桓在千年古树上的一条眼镜蛇。
相较于丛林中动辄十几米长的巨蟒来讲,它的身躯是如此渺小。
但若是别的动物因此而小瞧他,那便要吃大亏了。
潜藏在毒腺里的神经毒素足以让那些动物在被注射之后的一分钟内暴毙而亡!
不过,若是提前有些防备的话,它便只是一个比鱼儿稍微难捉点的食物。
即使亨得烈没有觉醒家族血脉!
“看来这位德拉科先生对我很有意见啊,凡尔斯主教。”
“冒昧的问一句,我们之前见过吗,德拉科先生?
亨得烈边说话,边翘起二郎腿,惬意的靠在真皮沙发上。
凡尔斯主教说的也不错,比起之前,来到中国之后的他已然收敛了不少。
但这种收敛却也是分人的。
这种明显对他不满仇视而表面上却又笑意盈盈的人,显然不在此列。
他曾经游列国英、美、德、意、日、奥诸国,见识过的女人不计其数。
从金发碧眼的诺迪克人到红发高大的日耳曼人,再到如今黑发黑眼的黄种人。
他认识的女人可以组成一个小型国家。
睡过的女人也是数以百计的。
但为何到了中国独独将一个船妓奉为自己的阿芙洛狄忒?
因为寂寞?别开玩笑了!
除了那集合了工笔仕女画和泼墨写意的长相外,真实也是十分重要的一面。
初见时那种大大咧咧的泼辣性子,那种迥异于东方儒家传统下女性的性格反差。
让他为之沉醉倾倒。
只是好像最近,风的心态发生了些许变化?
人是易变的,艺术的珍贵也就在于此处。
能够将时刻变化的东西赋予一种永恒性!
他要抓紧时间画出一副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以风为模特的作品。
亨得烈的思绪不知不觉的就飞往了天外。
浑然没有听到德拉科的回答。
直到凡尔斯主教轻轻的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询问道:
“亨得烈,你怎么了?”
他方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主教先生,发生什么了吗?”
听到这句话,德拉科的脸色更加阴沉。
死死的盯着亨得烈,也不讲话。
他方才已然回答了亨得烈的问题,结果这家伙居然走神了?!
明明是这家伙提出的问题!
好一个贵族!好一个亨得烈!
还是凡尔斯主教笑了一声,将包厢中尴尬的气氛给打破。
对亨得烈解释道:“方才德拉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们是圣母玛利亚教会学校的同学,你忘了吗亨得烈?”
“圣母玛利亚教会学校?德拉科?”
亨得烈听着凡尔斯主教的话语,思绪飘转。
那个地方,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抹杀人自由天性的地狱,他怎么会不记得?
但是德拉科这个名字,他确实需要好好想想。
在他绞尽脑汁搜索了脑海中所有关于圣母玛利亚教会学校的记忆之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里找到了和”德拉科“相关的回忆。
只是眼前这位只是比自己少矮一头,身材高大的德拉科长老,怎么都和记忆中那个穿着教会衣服舍不得换洗,猴子一般瘦小的“告密者”联系不起来。
“我曾经和学校中的老师告过密,让他们收走了你的画。”
见这位贵族先生迟疑犹豫的神情,德拉科出于“善意”的提醒道。
“真的是你?”
亨得烈略显吃惊。
他现在也终于回想起来全部。
圣母玛利亚教会学校是不允许学生携带任何与基督无关的事物的。
即使他的家族是这所学校的赞助者之一。
他也没有任何的优待,而且恰恰相反,家族中强烈要求学校对他更为严格一些。
“不要让家族蒙羞!”
他还能记得清在上学去的前一日夜晚,自己父亲对自己所说的话。
那时的他刚刚六岁,被检测出来血脉稀薄,几乎不可能觉醒。
父母的冷眼和学校冰冷的教育使得绘画成为了他生命的全部。
而这位德拉科长老那时正好是他的同学,和他住在一个宿舍。
在一个黄昏,发现了他的秘密,并且选择了告发。
光荣的成为了一名受表扬者。
当然,他也并没有受到什么批评。
只是从未来看望他的父亲来了一趟教会学校,而后当着他的面撕掉了他所有的画作。
而已。
故事本应在此结束。
但年少的他怎么可能受得了如此的委屈?
直接和宿舍中的其它学生一起对德拉科进行排挤,不让他进入宿舍。
法国的冬天是很刺骨的。
对于一个只能睡在宿舍外且没有被子的孩子来讲,这种冰冷甚至能要了他的命。
幸好,最后教会学校的老师救了他一命。
亨得烈在那一年之后也毕业了。
而两人也自此没了交集。
父亲的冰冷的眼神、教会老师暮气沉沉的说教,亨得烈都能记得清楚,唯独对这位始作俑者,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今日!
看到亨得烈震惊的神情和语气,德拉科终于笑了起来,这次不是假的,而是发自于真心。
“想起来了吗?贵族先生?1895年,那是我记忆中法国最冷的一年。”
德拉科端起桌上的香槟酒,浅尝了一口,而后略显感慨道。
“想起来了,德拉科长老,看来你在那之后过得不错,敬你一杯。”
亨得烈刚刚吃惊了一下,但也仅限于此。
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告密者”并不存在什么仇恨,也没有什么愧疚。
在他看来,自己和德拉科已经两清了。
他差点扼杀了自己的灵魂,而自己差点毁灭的德拉科的肉身。
“是啊,过得不错,这都是拜您所赐!”
德拉科听到亨得烈这句话之后,瞳孔一阵收缩,而后笑道。
碰杯之后,他确实立刻的放下了酒杯。
“失陪一下,两位,我想先去一下盥洗室。”
“请便。”
凡尔斯主教和蔼的笑道。
他年老经世,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学生心中还是对亨得烈充满了恨意,但至少如今面上能够过得去了。
之后,便是两人各自的恩怨了。
在他看来,只要德拉科不作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亨得烈是不会和他计较的。
如今,绘画的世界已然将这位贵族先生的绝大部分精力都给吸走了。
烦琐的世俗事物,他避之不及。
就连教会学校校长一职,也是他硬推给亨得烈的。
“嘀嗒…嘀嗒……”
时钟的分针秒针发出规律悦耳的声动。
包厢中却始终再没有德拉科的身影。
亨德烈将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吃完之后,优雅的将自己腿上的餐巾拿掉。
“凡尔斯主教,我先走一步,谢谢你今晚的款待,我吃的很开心。”
凡尔斯主教餐盘里的食物一动没动,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学生心中的恨意。
但面对亨德烈的告别,还是强行挤出来个笑容,道:
“亨德烈,你知道的,德拉科是没什么恶意的。一些孩提时的闹剧,到现在早就应该揭过去了,你说?”
“当然,凡尔斯主教。”
亨德烈随意回道,而后就离开了包厢。
他现在只想马上回到公寓,好好构思一下该如何继续自己的画作。
………
亨德烈离开后的五分钟,德拉科的身影姗姗来迟。
“他走了?”
凡尔斯主教冷哼一声,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说实话,他现在心里自己这位学生很是不满。
但当他抬起头之后,发现德拉科的双目通红,这种不满又变成了一声叹息。
他其实也曾在圣母玛利亚教会学校里担任过老师一职。
只不过那时候亨德烈已经毕业了。
自己这位学生幼年过的太过不幸,极端的环境养成了极端的性格。
但现在自己可不仅仅只是德拉科的老师,更是天津望海楼教堂的主教!
亨德烈虽然不愿与人计较,但却也不是泥捏的。
如果德拉科不能改变心态,望海楼教堂迟早会成为这两人斗法的战场。
自己让他来可不是给自己添堵的,而是为了帮助自己缓解来自四大家族中陆家的压力!
虽然其他国家的主教也被陆家压制,他们之间也有着松散的联盟。
但那种关系十分不可靠。
那些所谓的盟友表面上还在笑呵呵的,背地里只要陆家给出一些条件,就能把他们卖的干干净净。
当然,望海楼教堂也是如此。
能靠得住的终究只有自己人!
想到这他几乎是以命令式的口吻说道:“亨德烈和我讲了,你们之前的事情其实早就过去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应不再停留于过去的一件闹剧上。”
“闹剧吗?呵呵!”
德拉科只有冷笑。
“够了!如果你还是我的学生的话,如果你还认我当老师的话,你就不要去碰亨德烈!知道吗德拉科长老!”
“即使亨德烈没有血脉能力,没有基督眷顾,但他已然是十二贵族中的一员。”
“你,能够明白吗?!”
凡尔斯主教这句话既是警告也是忠告。
随后,也离开了包厢,只留下了德拉科一个人。
看着空荡荡的包厢,德拉科此刻却笑出声来。
“不能动他吗?那他身边的人呢?老师,你会因为一个妓女和我翻脸吗?”
“咚咚。”
“先生,还有几道餐没有上齐,您还需要吗?”
起士林餐厅的女侍轻声询问道。
“上,都上来!他们不吃,我吃!”
……
时间回倒三十分钟前。
盥洗室里,德拉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伸出一只手轻轻的触碰。
入手处,只有冰凉的触感。
“还要报仇吗?”
“让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竟然不记得自己…”
“德拉科,你还是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也许,还有水流拍打在陶瓷砖上的声音。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
水流在洗手池里汇积,转瞬间便已然将里面填满,马上便要溢出去。
就在这时,德拉科拧上了水龙头。
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洗手池里满满的一盆水,像是一小处湖泊。
“不报仇了?”
“也许当时真是自己错了?”
“自己不该去告密?”
德拉科看着水面,微风吹过,水面掀起波纹,在镜子的衬托下,无数个人影在晃动。
但这股风没有后续,水中的倒影逐渐变为一个,水面也逐渐平息。
“哗啦!”
德拉科一头撞进水中,把马上便要恢复平静的水面又给粉碎。
尚未溢出的水,在这一刻也溢出去大半,淋洒在地板上。
再次抬起头,德拉科的双眼通红,面容扭曲。
嘴巴大张,无声的嘶吼着,瞧着嘴型,像是再说。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一定要报复!”
“你不是信仰艺术吗?那我便毁了你的作品!毁了你的阿芙洛迪忒!就和当年一样!”
“我倒要瞧瞧,你能否还和当年一样对我!”
“亨德烈,你还是那个家族弃子!而我却早已不是那个当年可以被你随意欺辱的孤儿了!”
今天下午,在来起士林餐厅之前,德拉科曾与赵利堂又见了一面。
这次见面不是在望海楼教堂中,而是一家不起眼的中餐餐馆。
德拉科从这位中国传道员的口中了解到了许多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说,教堂中的大部分人员其实都对亨德烈有些不满。
再比如说凡尔斯将一个船妓奉为自己艺术上的维纳斯!
想到这里,德拉科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笑容,但是在镜子的反衬下。
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扭曲。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我们日用的饮食………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希望您能宽恕我的罪!”
德拉科诚信的祷告着。
仪式完毕之后,他将洗手池的水塞打开。
半池的水顺着下水道流进海河,同他一起汇入渤海。
只是起士林餐厅下水道的老鼠尝到了一抹同往日里不一样的味道。
那是大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