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亚是过一事无成的一生的理想地点。”

“你说什么?”

“我在看书。”

卢晓粤把我的《退稿图书馆》抢过去,认真看了几行,“切,是巴黎,办奥运会的巴黎,哪是什么三亚。你看什么怪书?”

她又翻了了几页,扔回来给我。

“不过三亚有个巴黎街,很多好吃的,我晚点带你去体验一下。”

我们躺在后海湾的沙滩吧里,在户外小帐篷的荫凉下,一边喝椰子水,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

这种不需要时间刻度的日子,有点自由到让人不自在。

从家庭到学校,从学校到职场,从小到大,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各种关爱的牢笼里,也从未逃脱出各种期望的束缚。

一下子解绑,自由反而让人茫然,空虚到无所适从。

“三亚确实是放弃理想的理想之地,不是吗?”

“不是,你也可以把理想安放在三亚呀。”她嘟着嘴反驳。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也不叫理想吧,说理想太遥远,务实一点,只能说是愿望。”她遥望着海湾,眼神失焦而迷离,“我就是想努力攒点钱,逃离广深,在三亚开一个小店,小小的咖啡店。”

我觉得“务实”这个词不应该在她的词典里。

“那你有什么具体的节点计划,比如选址啊,找人啊。”

“没有。”她侧脸歪头一笑,朝我吐舌头。

“你毕业多久了?”

“两年零三个月。”

“嘿,你还工作不到三年,你就想逃避职场?”

“不行吗?”

“不是不行,我是觉得,你们这个年龄,接受社会的教育还不太够,容易脱离现实。”

“你不觉得,这样说话爹味很重诶。”她仰躺着,完全不看我,“我们这个年纪,就是要安安静静窝在格子间,认真倾听你们这样老前辈的谆谆教导,老老实实接受现实的毒打?”

“到三亚,就能逃避现实?”我没再说,你们也未免太天真。

“你现在,此时此刻,不就在逃避现实?”她说的似乎不无道理。

“能逃避一分钟,一个小时,一整天,一个星期,就够了,想那么多干嘛,人生不就是这样,一天天往后过。”

我无力反驳。

“在深圳,你熬一天是 24小时,三亚吹一天风,也是 24小时。现在我每一分钟的愉悦程度,是深圳的N倍。”

“你不可能每天都这样,总得考虑往后的生活呀,比如结婚,买房,生孩子之类。”

“我结婚生娃为了什么?为了余生的幸福?”她眉眼中含着讥诮,“我现在就挺幸福的,我何苦还为成家去买房,自愿接受你们开发商的盘剥呀,还给银行打一辈子工,何苦给自己找个枷锁。”

“你爸妈呢?他们没意见?”

“我妈刚办了退休,退休工资比我挣的还多。她懒得管我。”

她应是觉得言语上不费吹灰之力而全面碾压我,得意地翘扬着长腿。

“一辈子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那你认为什么是有意义的事?”

“活的开心,就是最大的意义。”

我一时语塞。我都无法劝慰自己,又如何指教别人。

温热的海风悠悠吹着,冲浪的人群不停冲进浪里,不停有人从板上跌落水中,笑声不时送到我们这边。

我捧着书,看不进去一个字。

卢晓粤说带我去找符老板指点的位置,去找到那片海角。

确认我有驾照后,她借了民宿小哥的车,一辆贴着白色冲浪板标识的黑色特斯拉。

我迟疑了一下,我没开过电车。心里又在打鼓,早知道,就听老余的,开什么油车,早换辆特斯拉。

在停车场,小哥指导我的时候,虽故作轻松说“很简单,就跟公园开碰碰车一样”,其实还是能看到他有些许担心和不舍。

这更加重了我的紧张。

我心颤抖着,慢慢松开油门,刚滑出停车位便一脚急刹,还没系好安全带的卢晓粤差点磕到装饰板上。

“别紧张,别紧张。”小哥虽附和着卢晓粤,但我看出来他比我还紧张。

驶到干道后,我逐渐找到了感觉,一种纵情驰骋的自如。确实比我那辆雷克萨斯更好驾驭。

车窗外,新海诚漫画风格的蓝天白云下,时而掠过湖海相连的湿地绿洲,时而掠过悠绿延绵的槟榔水稻。卢晓粤不时举起手机拍照录影。

“等我拿到驾照,第一件事我就完成海南环岛游。”

“刚拿驾照,不能上高速。”我试着学着她的风格,不遗余力地打击揶揄。

“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呀。”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是真挚的期待。

按导航到符老板给我们所指的坐标位置,下车之后,我有些失望。

很明显,远景有些类似,但近景与明信片相去甚远。

我们站在海边的石栏上,看一群人在退潮的礁盘上赶海,饱含海洋气息的腥味直冲鼻腔。

“我们去试试。”她兴致勃勃。

我摆摆手,拒绝她的鼓动,“没有装备,你看人家全副武装,有桶有网有夹子。”

“试一下嘛。”

说着她便拉我下海。

指尖交叉那一瞬间,一股触电般,让我心口怦怦直跳。

我的夹脚拖鞋底子薄,比她的系带凉鞋更能适应湿滑的礁盘,我搀着她往更大的礁石处走。

一脚深一脚浅,她小心翼翼盯着各个珊瑚枯石后的动静。费神走了许久,并无所获。

“你看,螃蟹,好大的螃蟹。”她忽然甩开我,跳进一个浅浅的水坑。

蹲着扑捉许久,裙裾湿透后,她终于扬起一只半个拳头大的螃蟹。

我举着手机替她留影。

“带回去给你焖一下。”

“不不不。”

她把玩一下,走到海潮的交汇处,把螃蟹放回海里,“我们就不要打扰螃蟹的人生。”

“那是蟹生,可能没有鱼生好。”

她听到扑哧一声笑了,花枝乱颤。

我们继续在礁盘乱石上兜兜转转,直至涨潮,再无所获。

刚走停车位,她一边拧着裙角,一边问我,“今天没找到地方,失望不?”

“有一点,但还好。”

“这是有关前女友的故事吧?你现在就算找到她,人家的娃至少都上小学了。”

我笑而不答。

“我猜猜,当年你肯定是在理想与爱情之间,或者说,理想与三亚之间,选择了理想。”

“可惜,最后发现,那也不是我的理想。”我应了她一句。

“你当初就应该选择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