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应天府。
暖意稍显,春日新绿,周遭都焕发着新生的气息。
傍晚,一架豪奢的马车驶入达官显贵居住的内城坊市之中,停在一座气派无比的宅邸前。
透过卷起的车帘,看着眼前醒目的“曹国公府”匾额,李瑜之嘴唇忍不住颤抖,晦暗双眸中夹杂着纠结和怨怼的复杂神色,使劲抑制住自己立刻下海跑路的想法。
看到少爷回来,门子脸色谄媚的迎了上来。
管家更是刻意等着似的,看到李瑜之回来的时候就转身扯开双腿朝内院走去。
早年间摆放在前院的刀枪剑戟早就被假山花草之类的替代。
在刻意安排下,现在曹国公府上下都在朝穷奢极欲靠拢。
步入自己的小院,坐在狐裘衬垫的石凳上,看着眼前极品官窑瓷具冒着的茶香热气,李瑜之不由得微微出神。
三天了。
自从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个时代,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自己日后的处境。
年仅十六,父亲靖难‘首功’,他又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子。
整个应天府达官权贵之中,真正比他出身富贵的屈指可数。
再加上前世混迹体制的经验和超越这个时代数百年的眼界,不论怎么看他都能在大明搅动风云,最次也能混个富贵终生。
可唯一的问题是,这具身体的老爹名叫李景隆,后世常调侃他是大明战神一代目。
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建文帝下令让李景隆接替耿炳文兴兵五十万讨伐,最终一败再败,整个南军精锐被一战倾覆。
最后,朱棣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这家伙竟然伙同谷王朱橞打开金川门投降,典型的反骨贰臣行为。
上辈子因为兴趣使然,他几乎对这段历史和李景隆的遭遇如数家珍。
是不是朱棣的卧底暂且不论,可他清楚,自从李景隆莫名其妙的成了靖难功臣之后,一把利剑就悄然悬在了曹国公府头上,落下的时候,他也会成为皇权的垫脚石。
“已经永乐二年了,哎……”
李瑜之蹙眉叹气,不论是做个与世无争的潇洒公子哥,亦或以超前的眼光刷新大明的未来,目前的处境都已经走到了死路。
身在皇城的永乐大帝把李景隆摆到靖难首功的位置,不过是为了安定勋贵和建文旧臣的人心。
可又能怎么办呢?
自永乐二年开始,朝堂上就断断续续有朝臣在攻讦李景隆,而且无一例外是当今皇帝靖难之时的心腹,任谁都能看得出危险。
可就算看得出来,现在人心已定,便宜老爹文武百官之首的名号不过是虚的。
朱家诸王反感,勋贵武将厌恶,就连文臣都对他嗤之以鼻,昔日辉煌的曹国公府,彻底到了人嫌狗厌的地步。
想要在万难的处境之中破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秦淮河荡漾的画舫之中滞留三日,也没有思考出任何头绪。
“唉,造孽啊!”
胸口像是被堵了块石头,苦闷至极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瑜之,回了家也不晓得先来看看爹,狎妓无碍,可千万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啊。”
伴着磁性又稍显无力的声音,面容清秀却又颓然无比的修长身影从院门走了进来。
李景隆,大明曹国公,如果没有靖难之役,他的身份本是大明顶级权贵,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现在李景隆却只能极力掩饰惊慌不定的心神,不想把朝堂上的阴郁带到家中。
李瑜之自然晓得父子一体的道理,即便李景隆再不争气,他国公府嫡子的身份也天然和便宜老爹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刚起身准备问安,李景隆便摆了摆手,径自走到李瑜之面前,拢了拢他额间的碎发:“你我父子不必拘泥礼数,你才学上成,如果不是为父的缘故,又何必如此作贱自己啊。”
李瑜之低着头,心情极度复杂。
虽是穿越而来,但两个不相干的灵魂互融,李景隆真挚的舐犊之情他却也感同身受。
画舫上的三日,他无时无刻不在代入便宜老爹的处境,只为替国公府寻个生路。
从历史的角度看,李景隆是个典型的草包,缺乏谋略、骄傲自大、嫉贤妒能,但也不乏圆滑处世的眼光,只是身陷死局,最终落得个削爵软禁下场。
而融合了原身记忆的李瑜之看来,外人眼里的草包在原身面前始终都是舐犊情深的父亲角色。
“爹,是不是朝堂上的那些人又攻讦您了?”李瑜之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
从占据这具身体开始,他就只能和李景隆站在一起,共同面对前途的凶险,所以这声爹叫的没有丝毫抗拒。
李景隆身形稍滞,颓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惆怅,好半天才说道:“万事都有爹扛着,只要祸事不牵连到你头上就好。”
听到这话,李瑜之心底一暖。
处于漩涡之中的李景隆还想着保下他这个唯一的嫡子,天真但也让人动容。
看到四下无人,李瑜之苦笑道:“如今勋贵旧臣人心已定,况且爹百官之首的地位让那些靖难功臣愤慨已久,父子一体,爹真的以为我能全身而退吗?”
李景隆身形颤抖,像是被瞬间抽干力气,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是啊,当年的太祖爷虽说暴戾,可对他这个甥孙的赞赏和培养却是出自真心,但在如今那位夺了自家侄子皇位的皇帝眼里,他不过是个有点用处的棋子罢了。
现在朝局安定,他的作用被几近榨干,是时候推出去给那些靖难功臣一个交代了。
“皇……那位一定会看在太祖爷的面子上,给国公府保留一丝血脉的。”李景隆心绪烦乱,在仅剩的一丝幻想被击碎后,彻底没了章程。
看着慌乱的老爹,李瑜之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来了此世一遭,命运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爹,即便他真的会这么做,也不可能会是我啊。”
窗户纸被捅破,李景隆心里唯一的希冀顷刻间化为泡影,失魂落魄的看向李瑜之。
片刻后,李景隆似是狠下心,说道:“为父定会替你寻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