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转变

滨海的这座小城总是多雨,绵密如织的雨幕隔绝了路明非向窗外探去的视线,整座城市灯光疏廖,只剩下繁华的CBD区人流涌动,男男女女戴着假面交换利益。

他觉得无趣,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刺入其中,留下几弧殷红的伤口。

“你们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无法无天殴打我家宝贝,长大了还得了?果然是个没父母的贱种!”

路明非背后,婶婶低眉顺眼地对一个女人连连道歉,那女人背后躲着一个矮小瘦削的男孩,缩头缩脑贼眉鼠眼。

“对不起对不起啊,都是我们平时管教的不够,路明非这家伙从小到大都不学好,又懒又笨,成天垂着头也不理人,我这就让他滚过来给你们道歉。”

那矮小的男孩听闻此言拉开眼角对着路明非做起了鬼脸,另一只手手腕上翻,偷偷地对着路明非比了个中指。

路明非面无表情地走向婶婶,刚才还在低头称是的婶婶劈手抓住路明非的头发,压低音量对路明非吼道。

“你这小兔崽子真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在学校都敢打人了,等会给我老实点乖乖低头道歉不然你自己想想没了我们家养你你自己怎么活着!?”

压低了音量,连续短促的字眼,听起来像是钝头的钉子嵌入木板。

转回头,婶婶狰狞的神色被收起,她又恢复成那个中年妇女,笑容把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像朵衰败的菊花。

“我都问过了,明非他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希望你们能接受他的道歉。”

婶婶的左手摩挲着略微陈旧的金戒指,顿了顿又补充道,

“他还想帮杨同学做一周的值日。”

婶婶伸出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住路明非的后脑。

“你们觉得怎么样?”

对面的女人三四十岁上下,高颧骨薄嘴唇,披金戴银的样子像是阵前威武的将军,做好准备只待冲锋一击取胜。

她低头连看都没看婶婶一眼,拨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好像刚才撒泼辱骂出“贱种”的人不是她,神态自若,大概将军已经得胜回朝。

“嗯……我看你们态度也还凑合,就这样吧,我可没时间和你们这种人多说,让路明非给我孩子好好鞠躬低头道个歉,医药费那点小钱我就不追究了”。

躲在女人背后的矮小男孩又站了出来,瘦长的丑脸上带着淤青,非常不协调,脸上一付“刚才你小子不是挺能的吗,现在还能说话吗?”的表情。

路明非感到后脑传来一股压力,是婶婶的右手,她要让他低头道歉。

为什么他总得像条败狗一样活着,今天被踢死或者明天被踢死,死前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就因为他正是所谓“没父母的野种”。

他不大记得小时候的童年,但记忆里他只是在爬满爬山虎的老式院子里等着父母的归家。

男女的脸他已经记不太清,父母总是昂着头不愿意看他,像是他不存在,他就每周日都捧着找来的小礼物抱着父母的腿邀功,有时是一束野花,有时是几块漂亮的石头,如同从外面叼来骨头送给主人的宠物犬,这个时候他们才会低下头,接过东西,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就催他回房睡觉。

他总是很听话,会乖乖地离开,躺在床上却也不闭眼,只是用稚嫩的手指在空中勾勒着错落有致的线条,脸上肃穆的神态让人觉得这个精致秀美的男孩是在创作什么将要享誉世界的巨作。

其实他是在画脸。

父亲和母亲的脸。

他一天里能见到父母的时间总不长,能见到他们脸的时间就更短,所以他总想好好地把爸爸妈妈的脸记下来,一辈子都不忘记,这样他白天一个人在大院里等待的时候就可以回想他们的面孔,时间也会流逝的更快。

但小学毕业那年,他连这样的喜乐也失去了,父母破天荒地说过几天他们谈谈心,路明非欣喜若狂,提前从院子附近采集些或是有趣或是漂亮的小东西,想送给他们。

最后他优中选优的整理出一整束花,都是一种纯白的野花,花瓣轻薄洁白,弥散着淡淡的幽香,路明非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但是它们身上的味道叫他喜欢,在所有的花里,这是路明非最钟爱的。

那天路明非找来一个盒子把花束包装好,拿在手上就去见了爸爸妈妈。

他们各坐一张单人沙发,隔开了一米以上的距离,路明非也有一张沙发,花纹繁复的布料披盖在上面,它的位置被安放在两张沙发的正前方,离得最远,像是被审问的犯人面对两位经验老道的审讯官。

路明非轻轻坐上去,腰杆挺得笔直。

他知道父母都是考古学家,虽然还小,但他觉得只要是xx学家的人,都应该是很有文化很有修养的人,他们举止得体谈吐不凡气宇轩昂,路明非为父母的职业感到自豪,所以他也按着自己的想象中有修养的人来布置自己的行为,他不愿让自己给父母丢脸。

“我和你母亲,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

这是那次开篇,之后,父母又说了许多话,如果不知道内容,路明非应该会很开心。

“我们可能会暂时地分开。”

“我们也不想。”

“会常来信,常来探望你。”

“你借住在你叔叔婶婶的家,他们都是好人,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的。”

“不必太伤心。”

他觉得父母真是糊涂了,明明还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说出这种蠢话,孩子和父母,难道是能够分开的吗?

他想质问父母为什么不带上他,但是他隐约明白父母似乎也不愿意这样做,都是无奈之举。

他向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次也一样,不能给父母添麻烦。

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

其他他本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盈满了眼眶,喉咙内部的软肉似乎黏在一起,空气都被阻断,他感到难以抑制的窒息,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仍然坐着,还是不受控制地站起来了。

话好像都已说完了,回过神时父母已经离开了,路明非还拿着那盒花,父母没有过问他为什么拿着那盒东西。

花最后也没有送出去,路明非亲手把它丢进了大院右手边五十米的垃圾桶,自打那之后,那种不知名的,纯白色的,清香的野花,就是路明非最讨厌的东西了。

再不愿也没有用,路明非还得活下去,去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到了叔叔婶婶家,自己像个累赘一样被丢在一旁,所谓“叔叔婶婶”一门心思扑在那张奢华的黑卡上,他的抚养费每月就汇进那张卡。

后来那些钱变成了路谷城家的小排量宝马,高仿名牌货,婶婶麻将桌上的资本和路鸣泽“泽太子”的外号。

因为没人理他,路明非只好一个人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刚进房间就看到一个圆形的男孩斜眼打量他,这才知道自己还得和另一个男孩共享卧室。

最初的日子里,路明非尽了自己的全力想博得这家人的喜爱,他举止得体勤快懂事,每天斟酌自己的形象想让自己显得更讨喜一些。

但是婶婶看到那样的他,总是一脸厌恶,叔叔看到他也总是避开视线,小胖子路鸣泽则偷偷地骂他爱装,假清高,在路明非需要上网时总是占着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即使无事可做也不让开。

偶尔他也会犯错,也许被路鸣泽刻意绊倒,打碎一两个盘子,也许被婶婶要求在五分钟内买回某样东西,有时是广式香肠,有时可能是瓶香醋,小小的身体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气喘吁吁,但总还是赶不及。

这样的话,一般会招致一顿殴打,工具是巴掌皮带或者随便一件趁手的器具,下手不轻,很重,路明非挨了打会疼得几天缓不过来,但他们很谨慎,不解开衣服看,很难发现路明非受了伤,那些深紫青黑的痕迹都藏在底下,像是被阴影遮盖的爬虫,丑陋狰狞。

好在男孩似乎恢复力很强,那些痕迹要不了多久就无影无踪,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也可能不是那么好,毕竟痊愈了,就意味着又要挨打了。

路明非的话越变越少,他几乎已经不开口了,他知道他的声音在这家人听来有多刺耳,对他们来说自己只是个黑卡的附赠品,还是负面的,如果能打包丢掉才再好不过。

一直到后来某个雨天,乌云遮蔽了天空,狂风暴雨把树都打的倾斜。

平日独自步行回家的路明非难得希望能有人来接他,但没有等到叔叔或婶婶,因为那天路鸣泽生日,大家正沉浸于其乐融融在外聚餐的火热氛围,叔叔难得多喝了两杯,婶婶则忙着满面红光地给路鸣泽划定将来的大学,路鸣泽一边应付婶婶的唠叨一边顾着给自己的嘴里多填两口,像是猪一样吭哧吭哧地吃着。

没人来接路明非也正常,他只好一个人像条被遗弃的小狗一样走回家,衣服被雨水浸透,黏在身上,水珠顺着额发滚落,发丝紧贴在鼻梁上,身体冷的像冰,额头烫的像火。

等到他回家的时候,叔叔他们已经结束聚餐开着宝马回到家,围着桌子给寿星路鸣泽切蛋糕,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路明非无力地扣响门扉,婶婶给他打开门,他突然发觉婶婶看向他的目光里难得的不含厌恶,只剩下嘲弄和一丝丝快意。

他没有去分蛋糕,只是洗过澡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床铺,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默默地流泪。

男孩已经习惯了孤独,但他还没有习惯别人的幸福,那天他蒙着头在幻想中完美的生日里睡去。

其实他们想要的就是那样一条败犬而不是满脸写着“完美”的外人啊。

路明非不再争着帮忙,不再彬彬有礼进退得体,也不再整理形象,他成天地窝在自己的一隅角落,不催他不动,头发一直垂落到鼻尖也不去修剪,还刻意揉乱发型,好遮住自己的脸。路明非相信爸爸妈妈,就算他不喜欢叔叔婶婶,但爸爸妈妈是不会有错的,一定是自己的刻意让叔叔婶婶厌烦了,只要保持这样的失败,总有一天,叔叔婶婶也会分给他一点点爱的。

但是叔叔婶婶总还是那样,对他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唯一使人宽慰的是殴打的频率有了一些下降,大概从一周两次下到了一周一次。

但自己在学校的处境越来越艰难,这也正常,谁会喜欢一个孤僻阴暗的人呢,往日里的朋友已经散的一个也不剩了。

路明非偶尔会感到有人在指着他,回过头却只能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有时躺在床上也想大哭一场,但他知道他不能,路鸣泽还在睡觉,他不能够吵醒他,所以他总是一笔一划地用手指画着路麟城和乔薇尼的脸,画完他就想象父母回来接他,来看他。

每到这时,他总是憋不住笑,所以要提前地捂住嘴,这样可以不发出声音。

但是长久不见,连对脸的记忆也会失真,他某天晚上专心致志地勾画时,猛然发觉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每天的勾画越来越偏离两人的本来面貌,从此他连这个小活动也失去了。

生活照常继续。

他不去招惹同学并不代表同学不招惹他,某天他独自一人擦黑板时,听见后方有人大声聊着关于他的事。

“听说那个怪人路明非啊,他爸爸妈妈早不要他了,把他丢给叔叔婶婶之后就在国外偷偷离婚了呢。”

路明非回过头盯着那个人,瘦削矮小贼眉鼠眼,他在班上的绰号是“小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去抢进一拳,又一拳,他的对手只是个瘦猴一样的角色,三拳两脚就屁滚尿流的逃了。一边跑一边说着什么,

“我要告诉老师你给我等着”。

简直像是三流喜剧里的反派角色。

可惜这不是三流喜剧,对方也不是灰太狼一样的搞笑角色,他真的会告诉老师,而先动手的自己会被惩罚。

其实路明非知道打人只会让自己更不好过,但他心中总期望叔叔婶婶能在他被拎到办公室约谈的时候一脚踹开门霸气侧漏地对小眼说。

“就是这么个东西敢议论我们家家事?打得好!”

即使他们不爱自己,但爸爸毕竟也还是叔叔的哥哥,叔叔婶婶总会帮帮他的。

但他错了,婶婶只是想着让他给别人道歉,做清洁,为的是要省下医药费购置她新看上的高仿名牌。而他的尊严和人格从来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耳中有嗡鸣声响起,从四面八方越来越刺耳地向路明非压过来,他只觉得眼前一切事物都多出了无数重影,散化成无数青黑色的线条,化作一个个怪圈铺天盖地地向他压来。

他觉得身体很轻又很重,像是被铁链锁住的气球,他想飞起来,又不知道向何处,总是碰壁。

好像有铁夹钳住了他的全身,他动弹不得,暴怒的情绪在沸腾。

好像有蛇缠住了他的全身,他全身绞痛,胸口发涨,像是有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路明非扭头一巴掌打掉婶婶的手,随后扬手重重地挥在她脸上,那张略发福的胖脸顿时浮起一道掌印,婶婶被抽懵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孩从手边的笔筒随手抽出一支钢笔,他不想思考,也不能,将一切交给本能就好了,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变好的。

随后,轻轻掷出钢笔,空气似乎围绕着那支钢笔构成一支无形长枪,并不削弱它反而为笔尖提供动力,笔尖之上附着了尤为锐烈的“贯穿”意志,言灵『审判』的力量对此时的路明非而言如臂使指。

他只觉力量在体内奔流,被锁住的心暴烈地战鼓般擂动。

笔尖以极速深深地陷入墙体,与瘦猴的肩膀隔着二十多厘米掠过,却擦出了一道狭长的伤口,伤口很浅,鲜血汩汩流出,完全止不住,瘦猴被吓得魂不附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裤裆浸湿一大片。

这样才对,感觉真好。

男孩缓缓地左手握拳,像是握住了世界的权杖,君王般的威仪宛如实质,无声而强大地在这片空间里弥漫。

婶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惊又怒,想打路明非却又害怕他还手,只好站在近处跺脚,指着路明非暴跳如雷。

男孩把右手比作枪型,骨节分明的食指指着婶婶,就像孩童一样对着婶婶开了一枪,嘴唇微动。

“砰”。

骨骼碎裂的声音伴着鲜血喷涌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鲜血的喷泉染红了室内。

喜悦,快意,高兴,狂怒,释然,解脱。

他不再关注眼前,走向窗户,左脚踏上窗沿,发力,身体像轻捷的飞燕般跃入雨中。

——他跳窗了,这里是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