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惜音笑着说道:“姑娘心真好,要是各地的父母官都像姑娘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和吃不饱饭的人了。”
“像我这样吗……”
周元遥还在鄞州外祖家时,就经常出远门去其他地方游历。
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住上一段时间,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等做好游记后,又继续前往下一个地方。
期间她也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一些当地的百姓,解他们一时之困。
周元遥总在想,或许她不该离开函陵,让某些人过了十年的舒坦日子。但在这十年里,她又感谢于那些断断续续的游历,使她见识到了世间的种种苦难,也深刻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
见证了无数生命的逝去,也看到了许多新生。
但渐渐地,周元遥又开始不满于自己的渺小,因为在这些不幸的面前,她能做的实在太少。
就像芜州这种的情况的州县数不胜数,但是朝廷真正能管的太少。
每次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和物资,几乎都被当地的官府和富商私吞了,实际发到百姓手里的就微末一点,远远不够。
朝廷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
但许多高级官员都只顾自己,根本不顾百姓,皇帝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情好时,便派几位皇子和一些官员去邻近的州县赈灾。
说是赈灾,不如说是给天下人做做样子,宣扬一下自己的贤明,稍远一点的地方,根本就没人管百姓的死活,更别说边境地区。
想起惜音刚才说的话,周元遥陷入了沉思。
她当然想为百姓做些事情,她也想过成为一方官员护佑百姓,可尽管她已经读了不少书,有再多的学问,却连最基本的科考都不能参加,又如何能做官。
这个世道留给女子的机会实在太少。
周元遥只需要一个契机,哪怕只有一次机会,她也能挣扎着做出一番大事来,可这个机会又该从何而来?
或许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周元遥突然问道:“惜音,你想去芜州看看吗?”
惜音疑惑地看着她:“芜州?”
三日后,芜州青县。
周元遥刚打开客房里的窗子,寒气就直直地呼了上来。
没一会儿,她就来到客栈一楼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点了两碗素面,这时,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从客栈外跑了进来。
“姑娘!”惜音笑着坐下来,将手上的荷包递了过去,“沈员外说你字写得好,又多给了我们一些银子!”
周元遥接过荷包,打开一看,确实比约定的数量多了不少。
之前游历的时候,周元遥就靠给一些大户人家抄书写文章赚钱,以此来用作路费。
她将荷包收起来,对惜音说道:“下次再有多给的,我们就不能收了,定的多少就是多少,别让人以后拿了话头去。”
惜音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记住了姑娘。”
正想着,客栈老板就将两碗素面端了上来。周元遥看着热气腾腾的面,突然对惜音说道:“再帮他们两天吧。”
惜音点点头:“我们都来青县两天了,也没见到公子他们,姑娘,他们是不是不来青县了?”
周元遥说:“我听哥哥说过,他们此行主要就是赈济青县和泉县,我们再等两日,若实在碰不到便算了。”
吃完饭后,周元遥缓步走在街上,雪似乎又下大了。
不远处的路边蹲着一些灾民,衣衫单薄,三五成堆地缩在不同的角落里,沉默地盯着路上来往的行人。
周元遥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惜音思索了片刻回道:“应该还有十日就到除夕了。”
“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年了。”周元遥轻声叹道。
从南境到西部草原,再至北境中原,周元遥走过无数的地方,如今芜州的游记也写的差不多了。
周元遥以前常常会想,如果一直四处游历,见识各地风光,记录人文风俗,貌似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可如今经历的多了,心里装的东西也多了,倒是做不到像从前那般洒脱了。
芜州不大,但地势偏僻险要,四周群山环绕,山路崎岖,要绕一大圈才能进城。赈灾队伍本来昨日下午就该到的,也生生让路线多绕了一日。
前几日徐乃昌就已经接到了朝廷的旨意,皇上下旨派雍王和肃王来芜州青县赈灾,所以估摸着时间,他便早早地来等着了,生怕有什么怠慢。
没一会儿,一队人马就从不远处行来,等马车稳稳的停下来后,徐乃昌便赶紧迎了上去。
只见两人身着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缓步从两辆马车上下来。
只那一眼,徐乃昌便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皇家气度,赶紧鞠躬行礼道:“芜州青县县令徐乃昌,恭迎雍王殿下、肃王殿下!”
檀启琰点点头:“徐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谢过殿下。”徐乃昌刚直起身子,又注意到前面一辆马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身着红色文官官服,面容清朗,朝他们走过来。
只见檀启琰十分熟络地朝那人笑,徐乃昌连忙上前问道:“这位大人是?”
檀启琰回道:“这位是吏部尚书之子,翰林院的周学士,也是一同来赈灾的。”
“见过周大人!”徐乃昌又行礼道。
周成隽温和一笑:“大人客气了。”
“劳烦皇上远在函陵,还记挂着我们芜州,下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我此刻激动的心情。”
边说着,徐乃昌还边用衣袖掩了掩面。
檀正宣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徐大人不妨先带我们进城看看情况,这些话留着以后再讲。”
“好好好,二位殿下和周大人请随下官进城。”
进城后的景象远比檀启琰他们想象的要更糟糕一些。
城中随处都可见一些灾民,他们有的蜷缩在街边的角落,有的挤在简陋的棚户中,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还有几人甚至直接坐在街上,静静地盯着地面,目光空洞,似乎已经在等待着死亡。
反观自己身旁的徐乃昌一身鲜亮,红光满面。
檀正宣不由得冷笑一声:“徐大人,本王记得朝廷拨下来了不少赈灾款和粮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灾民?”
徐乃昌愣了一下,忙解释道:“殿下远在庙堂之上,对这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这次的雪灾持续时间太长,当地那些大户人家也开始缺粮食,所以就来我们官府这里大量强买赈灾粮,有些还强占赈灾款,青县人口本来就多,一来二去,那些粮食和钱款就不够分了。多亏皇上惦记着我们,让肃王殿下和周学士来芜州,不然下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檀启琰问道:“徐大人身为青县县令、百姓父母官,不多考虑百姓,竟由着那些富商胡闹?”
徐乃昌苦笑:“不瞒殿下,下官也想管啊,但无奈现实如此,富商压死地方官啊,下官也是有心无力啊……”
檀启琰蹙眉道:“竟还有如此荒唐的事。”
檀正宣轻笑一声没说话。
徐乃昌本来还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不远处却有人突然喊道:“大伙儿快来,前面又有人发粮食了!”
此话一出,四周的灾民全都站起身来往街道前面跑去,檀启琰和周成隽默契地对视一眼,也跟着那些人往前走去。
一家客栈外面,两个姑娘身着素衣,头带帷帽站在那里,她们的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好几个装满食物的竹篮。
一位姑娘负责将竹篮里的食物分发给他们,她身旁的姑娘则负责盛粥,周围的灾民闻声都纷纷围拢过来。
等檀启琰等人到时,客栈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看到这一幕,檀启琰慨叹道:“那两个女子身着素简,不像是富足之人,却也愿意伸出援手救助这些灾民,实属大义。”
说罢,他又转头对身旁的侍卫长珏说道:“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家的姑娘在布施,本王要赏她们。”
长珏点点头:“属下这就去。”
“殿下果然仁善。”徐乃昌笑着附和,“这样的女子,世间实属少见,确实该赏。”
檀正宣轻笑道:“徐县令若也有如此善举,百姓和朝廷也必将好好嘉赏。”
徐乃昌讪讪地笑了一声,没再开口。
檀启琰转身看向一旁的周成隽,发现他正看得出神。
“怎么了,成隽?”
周成隽回过神来笑道:“看着她们的模样,我倒是想起元遥了。”
“二姑娘?”檀启琰愣了愣,他又看向不远处的两人,“你这么一说,左边那人带帷帽的样子好像是有点像。”
檀启琰以为周成隽是想妹妹了,本想安慰性地拍拍肩膀,这时长珏回来了。
他连忙问道:“如何,那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
长珏道:“殿下,那两位姑娘不是别人,就是周大人的妹妹周二姑娘,还有她的侍女。”
是她。檀正宣也闻声看过来。
几人很快便朝那客栈门口走去。
在长珏来询问的时候,周元遥就知道他们一行人到了青州,看见不远处的周成隽后,便快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哥哥!”
惜音也赶紧摘下帷帽行礼道:“公子。”
周成隽皱着眉嗔道:“你们怎么也跟来了,这伤才好……”
“哥哥。”周元遥赶紧打断道,“伤已经无碍了,我就是听闻芜州寒灾严重,也想来帮帮忙。”
“你啊你,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快过来见过二位殿下。”周成隽说道。
周元遥大方行礼道:“见过肃王殿下,见过雍王殿下。”
“还真是周二姑娘。”檀启琰笑道,“刚才成隽还说看着像你,我还以为他只是思念得紧,真不愧是亲哥哥,隔着帷帽都能认出来。”
周成隽此时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说笑了。”
“二姑娘当真是让我眼前一亮。”檀启琰颇为欣赏地点点头,“我刚才还和他们说,如此大义之人当赏,我自然也不能食言,回函陵后,二姑娘想要什么赏赐大可以和我说,我一定尽力办到。”
周元遥道:“肃王殿下言重了,元遥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而已,远不及二位殿下。”
徐乃昌见状赶紧插话道:“原来是周大人的妹妹,真是侠女之风啊,下官佩服!”
檀正宣睨了他一眼,转身便看向周元遥:“方才听周大人说,二姑娘好像受了什么伤,是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檀正宣还想问的有很多,但碍于场合,便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徐乃昌看没人理他,便自觉退到后面去了。
直到今日,周成隽也不知道周元遥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些伤具体又是怎么来的,她没主动说,所以他也未曾问过。
他搪塞道:“回雍王殿下,臣妹是在回函陵的路上受的伤,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檀正宣隔着帷帽静静地看着周元遥,仿佛想将她这一个月来的经历都看透。
十年过去,他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众人闲聊了一会儿,檀启琰等人便跟着徐乃昌去其他地方察看情况了。
发完粮食后,周元遥也准备回客栈等周成隽回来,正要离开,却听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呼救声。
她快步走过去,看见一群小孩儿围着一个小女孩儿拳打脚踢。
“你们干什么?”周元遥走过去驱散他们。
其中一个小孩儿大声喊道:“她是个小偷!刚才还偷我的馒头!”
“我没有……那是我的馒头……”小女孩儿边哭边说,“他们吃完自己的就来抢我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周元遥叹了叹气,对那群小孩儿说:“好了,我那儿还有一些吃的,你们都拿去,不准再抢别人的东西了,惜音,带他们去把剩下的那点儿东西分了吧。”
“是,姑娘。”说着,惜音便把他们带走了。
周元遥走上前扶起那个小女孩儿,瘦弱的感觉能被一阵风吹走,穿的也很单薄,衣服上都是别人踩踏的脚印,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已经弄脏的馒头。
“小妹妹,你父母呢,我送你回去找他们。”周元遥问道。
“他们都饿死了……”小姑娘低着头小声说道,“就剩我一个人了……”
看样子,小女孩的父母多半是把能吃的那些东西都留给她了,不然也不会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
周元遥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肩膀,眼里满是心疼。
此时惜音也回来了:“姑娘,那些孩子都拿了东西走了。”
“辛苦你了惜音。”周元遥笑着说。
“姑娘别和我客气。”惜音说,“那这个小孩儿怎么办?”
周元遥轻声说道:“她父母都不在了,我们先把她带回客栈吧,天寒地冻的,别又被欺负了。”
就在这时,巷口那边传来声音。
“天底下还有很多这样的小孩儿,你打算一个一个的救吗?”